銀脖飾
百味人生
作者:梁積林
0
那年我十三歲。
她也就是個十五六歲,個子比我高一個頭嘛。
1
是那種膠輪大車,套著四匹馬,一匹駕轅,三匹拉梢,我們這兒叫皮車。頭梢是一匹白馬,在中間;拉偏梢的是兩匹棗紅馬;而座轅的是一匹大黑馬。這個,到現在我都還記著呢,就連它們的名字我都還記得清清格格的,黑馬叫一錠墨,白馬叫玉石碇子,那兩匹棗紅馬呢,一匹叫長鬃,另一匹叫幹騍馬,幹騍馬是四大套裏惟一的一匹母馬。
因為我的父親,還是叫爹吧,這樣叫零幹些。我的爹是個車戶,所以我幾乎是在皮車上玩大的。每次,隻要爹出門時,取下牆上掛著的那把竹杆長鞭,嘎嘎地打上兩聲響鞭,我就知道爹要吆上皮車幹活去呢。不是拉上糧食到公社的糧管所上糧,就是拉上油籽到弱水河邊的梁家灣油坊裏榨油。當然,春上往地裏送糞秋上從地裏拉田了……這些都是在近處幹的活。還有到更遠處去的,你比如,到北山裏拉煤,到南山裏硎柳。隻要是在近處幹活,爹都會拉上我的,不拉的話,我會一直跟在他的屁股後吭吭吭地麻纏他。但,出遠門爹一般是不拉我的,我就是嚎死也不行,有時爹會哄唆我回來時給我買好吃的好玩的;有時,爹要是躁了,從屁股上扛給我兩腳,氣呼呼地夾著鞭杆走了。
這次爹竟然同意了,也許正好是學校放暑假吧,也許是我的期末考試考得好,更可能的是爹覺得我長大了,可以到外麵經經世麵了。
這次是上南山硎柳去。
每年夏天的這個時候,爹都要和他的副手付強吆上皮車到南山硎一趟柳的,硎上柳來緶耱用。隻能是這個時節,早些呢,拉糞、種田、澆水,要忙這些地間的活;遲了,又開始要收田、拉田、打場,一直就到寒冬臘月裏;隻有這個時節是個空閑,莊稼正試火得黃著,人們可以消停那麼幾天。皮車戶上了南山後,其他的人就都放了假,或到親戚家浪逛去,或在家裏窩蜷著養身體。單等得南山硎柳的皮車回來,隊長吼喊上一聲,人們就一窩蜂聚到生產隊的飼養院裏,開始一年裏紅紅火火的緶耱了。那也是一年裏人們最熱鬧的勞動,因為全隊的人都聚在一起了。別的活可不行,分成組,各幹各的,你比如薅草的在這塊地裏,澆水的又在那塊地裏,而起糞的又在飼養院裏,都不在一個地方嘛。而緶耱呢,全隊男男女女的社員都在飼養室的大院裏,一邊幹著活一邊嘻嘻哈哈地開著玩笑。女人們磨磨蹭蹭地削著柳條。男人們在一個火堆前煻著女人們削好的柳條。如果有哪個男人在接女人手中柳條時,趁機摸上一把,就會引起一場騷亂,男的在人夥裏亂跑,女的追著,男的跑著跑著,又會冷不防地在另一個女人腰間或什麼地方掐上一把,那就成了幾個女人追一個男人,追上了就把那個男人撂倒在地上,扯開褲帶,三下五除二,就把褲子給褪到腿腕子,男人就精股子躺在地上出直聲,女人還是不饒恕,按胳膊的按腿的,都不鬆撒,更有甚者,還要找上個棍子,撥拉著男人的那個東西。全院子裏的人都哄笑著,隻有蹲在地上緶耱的幾個老把式,平時多大的笑話都是拉著個臉,但,這個時候也默不住了,先是在心裏按捺著,直到壓不住了,就咕嘟上一聲,又裝做認真做活的樣子掩飾著,冷不防就憋出個屁來,吱兒噔兒的,把場景推向了高潮。而那幾個按著男人的女人呢,像是受到了鼓舞,更加潑勢了,不停地撥拉著男人的早已直戳戳朝天的那東西,不時還敲上兩下,直到男人疼得嗷嗷叫才放手呢。整個過程像是放電影似的,叫全隊人看個夠。大多數人都在哈哈大笑中不管不顧時,有幾個小媳婦會把臉扭過去,或者避到遠處的牆角去,但又不無好奇地不時偷偷斜過臉,擰上幾眼。那幾個小媳婦的男人都讓生產隊長調上出外搞副業去了。搞副業就是背煤嘛,力氣活,就得小夥子。就是她們那扭扭捏捏的舉動卻讓無意間看到的我想到了春天的河;對,她們的身體就像是春天裏猛然開淤的小河,有一股日怪的騷動流了出來,把嘎嘎笑的我也給澆得莫名地顫栗了。
2
車是吃過午飯出發的。出了村子,一上正路,我就要求爹把車給我吆。從小就跟在車上來了去了的,稍大些的時候,隻要路是平展的,車是空趟時,爹就會讓我學著吆。
出了深路槽就意味著出了我們村子,那是我們村子出外的咽喉要道。
把鞭子遞給我,爹就收起耷拉在車轅條上的腿子,磨轉身,坐進車廂裏和付強諞謊去了。接過鞭杆的我,學著爹的樣子,嘎嘎打了兩個響鞭,嘚兒嘚兒的,很是得意地吆喝起牲口來。牲口聽到我的要領,打著響鼻,飛跑了起來,頓時顛得爹和付強哎喲聲喚的。爹趕緊磨過頭來說慢些的,走長路的牲口嘛得勻實些,不然會把牲口累垮的。我隻得讓牲口慢下來,讓它們瞠啷瞠啷沉重的蹄子把地上的陽光踐出火焰來。
就那麼一條路,沿著弱水河邊往南走;盡頭到了馬場灘,大草原上,路啊寬展的,牲口就根本不用人吆喝嘛。慢慢地,我也就覺得索然無味了,把皮車刮木的咯吱聲當音樂聽,還填上了老師在學校教下的歌詞在心裏浪逛上一陣子;猛抬頭,又聽到頭上的叫天子唧唧唧地叫得著實好,就又在心裏給它們打起拍來……前一陣,我還聽到爹和付強委頓在車廂裏,有一搭沒一搭地諞著閑傳,這會兒子,已是一人靠在一個車幫廂上扯起呼來……
過了一會兒,像是一條滲進沙子的河,在某一處又透出來了,他們倆又一句攆一句地喧開了。這時天涼了下來,我才發現太陽已經斜到西山尖尖上,那一眼望不到邊的冰草像是一根根針,戳得我的眼睛澀澀地疼。
我閉上了眼睛,聽到爹和付強喧得很起勁。盡管我聽不太懂,但我還是感受到了飼養院裏小媳婦們的那種騷動在他們的話語裏像炒豆子一樣地跳動。我就突然紮紮呼呼冒出了一句:親嘴是幹啥?
親嘴的話,還是我忽地記起了在飼養院裏,幾個女人追男人時,男人跑的當兒,轉過頭去,給女人說的:追得幹啥呢?親個嘴呢嗎?
啥?這個黴娃。是付強先嗆白了我一句。
誰給你教下的?
爹已跳下車,走到了馬旁邊,勒住馬韁繩說,到馬二隊了,今天晚上就在這個地方過夜。接過了我手中的鞭,給我耳語似的低吟了一句:再不咧胡說!
到了馬二隊了。喲,那麼多的馬呀!我以我的驚奇掩蓋了爹剛才擂塞我的難看,接上趕緊幫著他們卸牲口。
晚霞籠罩了整個大野時,我們的三叉石爐灶已安好了。大片的紅被微風拖拽著,緩緩向西移動,像是有一片網在收攏著一天裏暴曬在大地上的陽光。那些馬嘶,那些牛哞,那些羊咩倒像是攏在了網裏的陽光越擠越緊,擠疼了的叫聲。草穗在晚風中向一邊倒伏,婆娑著,晃動著,更像是交織的網。
天再暗一些,晚風蕩漾的草原就像是一架溫床了。
這時,隨著幹騍馬幾聲嘶吟,一眨眼間,已有幾匹馬從遠處的馬群裏呼應著奔了過來。
我雖然懵懂,但還是聽瞳了爹和付強說的話。
幹騍馬這兩天正發情呢,把騷兒馬給招來了。
咋弄哩?
攆嘛,往掉攆哦。
爹和付強拿鞭的拿鞭,找棒的找棒,我也隨著他們的行動,找一件可以當攆馬的武器。
那幾匹兒馬已到了我們的馬群夥裏,相互嘶咬了一陣後,一匹馬連尥了幾個蹶子,把其它馬踢開後,就猛地爬上了幹騍馬的身。付強剛要甩著鞭杆撲前去摑那匹兒馬,被爹擋住了,說:定定,那可是匹好種馬呀,標標準準的鐵青馬,“黧牛黑漢鐵青馬”嘛,攢勁得很!叫好好給幹騍馬搭個駒。
想著爹的話是啥意思,還沒待我看明白,兩匹馬就哼哼唧唧地叫歡了。我瓜不愣愣地問爹,咋了?咋了?
爹白了我一眼。
兒馬已滑下幹騍馬的身子。
而我的身體裏像是鑽進了無數隻螞蟻,在蠕動著,嘈雜得使我無法安寧。轉過身,後麵卻有個拿著牧鞭的女人站在那裏,我哦了一聲,爹和付強也同時轉過身。那女人另一隻手裏攥著一塊土塊,想是扔出攆馬用的,但這時已被她攥得成了蹚土一樣的粉塵,從她的手心的渠道裏流出,嘩嘩聲,仿佛她的身體裏也有什麼東西在垮落著,流動著。直到付強走到跟前,她才回過神來。
那是你放的馬?
嗯!哦!是的!女人晃動了幾下鞭子,把剛才的惶惑攆回了身體裏,拍掉手中的土沫,在衣服上擦了幾下,拇指和食指對在一起,杵進嘴裏,打了一聲口哨,站在不遠處的一匹備著鞍子的走馬就跑到了她的跟前。她返身騎上走馬,甩著鞭子,吆她的兒馬。
這時,付強也慌忙騎上了一錠墨,幫著那個女的把幾匹兒馬趕上向遠去了。
爹把三叉石裏的火生著後,就燒水、和麵。
鍋裏的水都開了,還不見付強來。
我問爹,付強爸幹啥去了,咋不來了?
搭駒去了!
啥?啥是搭駒嗎爹?
爹躁躁地說,一個娃子家,問上那麼多幹啥呢?
直到天黑擦擦的了,付強才兜著半帽子蘑菇甩甩蕩蕩地回來。
3
皮車用一個木棍支起,搭上塑料布,看起來像個臨時帳篷。我睡在車廂裏,鋪著氈襖,蓋著皮襖。爹和付強睡在皮車下麵。
睡下後,他們一直高一聲低一聲地喧著什麼。我出於好奇,納住氣,側耳聽了一會兒,似乎與那個牧馬女有關,還說到了隊長和誰家的婆姨弄了事了。弄了啥事了嗄?嗬,值得他們鑽在被窩裏神神叨叨喧上半晚夕?既然聽不懂,也就對他們的話不感興趣,我轉過身,在他們的嗡嗡聲裏進入了夢鄉。
我是被唧唧喳喳的鳥叫吵醒的,抬腕看了看表——上次爹到北山裏拉煤我寧跟哩,爹就許下路過公社商店時給我買上的電子表,才五點過些嘛。我爬起身來看了看,四野微微泛白,而頭頂的那兩隻叫天子一應一合地叫得越來越歡實了。我凝神聽了聽,感覺就像是昨天跟上我們的皮車一路叫上來的那兩隻,就頓生了一種親切感。我跳下車,抬頭看。天還黑著,看不見,隻能憑聲音判斷它們的方位,一會兒在左了,一會兒在右了,一會兒在上了,一會兒在下了。
爹喊我了:成娃子,上路了,還在那裏瞎熊似的踅摸啥呢?
他們已經把皮車套好了。
我走到跟前,爹手裏握著鞭杆猴勢勢地坐在駕車位置那邊的轅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