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曹操恢複丞相製,再辟司馬懿(1 / 3)

第十二章 曹操恢複丞相製,再辟司馬懿

南方的氣候潮濕陰寒,到了冬天,更是浸入骨肉,叫人不堪其苦。飲食上也大相徑庭,雖說經常能吃到新鮮的魚蝦,但主食隻有稻米,且天天如此。初來乍到,讓來自北方的劉備很不適應,好在忍性超強,時間一長,也就習慣了。

從建安六年(公元201年)算起,來到荊州也有五個年頭了,生活安定,妻妾成群,雖然還沒得子,但女兒一大堆,也算有福。

放在常人身上,這已是天大的福分,對他來說,卻是沉重的負擔。他終日長籲短歎,自己擐甲執銳,征戰奔走,卻沒打下一塊屬於自己的地盤,還得依靠劉表,趨炎附和,看他的臉色。如今飽食終日,眼看著身上的肥肉越來越多,不能複興漢室,反倒為家庭所累,他對自己越來越失望。

這類哀歎,劉備每天都要說上幾遍,聽得關羽、張飛還有趙雲三人的耳朵都起了老繭,他們知道自己的主公不甘平庸度日,欲要成就一番作為,但自己口笨舌拙,說不出什麼能夠寬慰人心的話,隻能每天陪著他狩獵、蹴鞠、打馬球,消磨時日。

這日清明,劉備與三人從郊外蹴鞠回來,除去外衣,圍坐一起飲酒,聊起近來荊州上下都在議論的曹操可能南下的事。關羽滿不在乎,依然是武將的言辭,說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沒什麼可懼。趙雲認為曹操南下的可能性很大,荊州承平多年,武備鬆弛,一經戰事,難以持久,到頭來城郭蕭條,生靈塗炭。張飛則認為曹操南下,對劉表極為不利,但對劉備來說可能是件好事,劉備可以趁此以抗曹之名,壯大自己的勢力,擇機脫離劉表自立。

三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各有各的理,尤其是張飛的“趁亂自立”,不失為一方妙計,但是如何“趁亂自立”,自立後又當如何發展,張飛卻沒有下文。劉備不禁又感歎,自己身邊缺少高明的人,但他又想,自己身邊也不是沒有這樣的人,麋竺、簡雍、孫乾不都是滿腹經綸嗎?且皆為正直耿介之士,武將文士,算起來也不比別人差多少,怎麼就久久不能得誌?

飲完酒,三人告退,劉備一個人在屋內踱步苦思,有下人來通報:

“啟稟將軍,糜從事求見。”

“快請!”

沒等糜竺進來,劉備連木屐都沒穿,跑到屋門外等候,待他進來,拉著他的手一同進屋。

“子仲,景升可曾同意撥付三千把環刀?”

“主公啊,劉荊州這次不僅不按上次許諾撥付軍械,還要求我們裁撤軍士,說有人向他進言,主公自從寄寓荊州,長年受到他的恩惠,主公素有大誌,不會久居人下,待主公羽翼豐滿,必定覬覦荊州。劉荊州勸主公低調行事,不落話柄。”

“‘低調行事,不落話柄’!哼——”劉備攥緊拳頭,怒不可遏,“我的這個好宗兄,耳根子就是軟,蔡瑁說什麼,他就信什麼!”

“主公怎麼肯定是蔡瑁所為?”

“除了他還會有誰!蔡瑁掌握荊州水陸兵馬,其妹又是我那宗兄的寵妻。蔡瑁欲立其外甥劉琮為主,而我素勸宗兄以袁紹之事為戒,蔡瑁早就懷恨在心,無時無刻不在宗兄麵前毀謗我。如今竟斷了供應,往後要我如何守住這個新野城!”

“新野城主公不用守了!”糜竺說道,“劉荊州讓主公移屯樊城,兩日後動身。”

“樊城?”劉備眉頭緊蹙,“看來宗兄對我也開始有了猜疑!”

“這話怎講?”

“子仲你來!”劉備將糜竺拉到席上坐定,道,“新野城北依宛洛,南接荊襄,平川沃野,地形勢勝,自秦以來,便有‘南北孔道,中州屏障’之稱。宗兄讓我屯駐此地,北拒曹操,是覺得我靠得住,現今卻要我移駐樊城,這是怕我占據要津。這不是猜疑又是什麼!”

“那當如何?”

“寄人籬下,非我所願,可是眼下尚需仰人鼻息,隻能聽其調遣。”

“那在下明天令人打理準備,後天一早出發。”

糜竺轉身就要出去,劉備急忙叫住:

“子仲,等等!”他略一沉吟,“現在就準備吧,明天就去樊城。”

“這麼急?”

“宗兄既然已對我們有所疑心,咱們就得多加留心,他讓兩日後動身,咱們提前去,以表明咱們並無非分之想。”

糜竺聽得出劉備話中的悲苦,然而不這樣做,也許連荊州都無法存身。袁氏亡了,總不至於再去投靠曹操吧。昔有勾踐忍辱複國,終成霸主,今有主公忍氣養誌,何愁不能成就大業。比起劉備的憂愁,糜竺對未來顯得信心十足。

看著杜畿送來的塘報,司馬懿如釋重負。

按理說,烏桓被滅,袁熙投奔公孫度,被其斬殺,首級送到許都等事,跟自己沒有任何關係。他很奇怪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搜腸刮肚,希望能找出說服自己的理由。大概是此前一直關注這場大戰,如今塵埃落定,自己再也不用每天伸長脖子盼著塘報快點到來的緣故吧。

“奉孝的病還沒痊愈嗎?”司馬懿將塘報交還杜畿。

郭嘉隨曹操征烏桓,一路窮山惡水,更有長達二百裏的地段幹旱無水,加上風餐露宿,水土不服,以致染上風寒,從烏桓回來後就一直臥病在床。上次杜畿從傳遞塘報的司空府役口中得知,郭嘉的病還沒有痊愈。

“那個府役這次沒聽到消息,可能還是老樣子!”

“老樣子”就是還沒康複,都過去一年了,竟還沒養好,說明病情嚴重。司馬懿放心不下,真想親自去許都探望探望,但這又不可能,他看著杜畿,要不勞他走一趟?

司馬懿這麼一說,杜畿即刻動身。他走得快,回來得也快,是怕司馬懿在家苦候,路上一刻也沒有耽擱。他帶來的消息是,郭嘉怕是沒多少時日了。司馬懿心口猛地一緊,一口氣差點沒上來。

司馬懿與郭嘉相識較晚,謀麵次數也不是很多,但因著陳群的關係,書信往來,情誼相通,很快就成為至友。

“我問了他家的管家,管家說,他的病本來調息靜養是完全能夠痊愈的。可是身體剛見起色,他就硬跟著程昱去東邊各縣統查田畝,誰也攔不住。這麼一忙碌,病情又加重了,此後再也沒有下過地。”

“這個郭奉孝,可真是……可真是……”

司馬懿痛心入骨,連連咳嗽,張春華在他胸口揉了幾下,才稍有好轉。

“如果奉孝不幸病故,以我現在身軀,豈不是不能送他最後一程?”

司馬懿額蹙心痛地敲打著自己的雙腿。

“人各有命,仲達也不用太悲傷,風痹之症如能康複,盡可承繼郭嘉的遺誌,也算對得起朋友了。”

“是啊,杜都尉說得一點沒錯,夫君與其唉聲歎氣,讓人跟著夫君不痛快,不如盡快把《孫子兵法勢略》寫完,也可惠及子孫,一家興,萬戶寧,國家昌,這才是大丈夫所為!”

“你這都是從哪裏學來的?”司馬懿擠出一絲笑容。

“還不是天天聽夫君念叨,妾身自然銘記在心啦!”

嬌妻的寬解讓司馬懿鬱結的心情漸漸舒緩,臉色也開始由蒼白變得紅潤,杜畿一看該說的都說完了,便起身告辭。

“妾身早上去娘那裏請安時,娘跟妾身說,杜畿夫人好像丟下孩子跟人跑了。”

“這麼大的事,你怎麼不早告訴為夫?”司馬懿勃然變色。

“妾身從娘屋裏回來後,又是伺候夫君擦臉洗腳,又是伺候夫君洗筆研磨,一忙就忘了。下午杜都尉過來,妾身才想起這檔子事,可當著他的麵又不能跟夫君提……”

自過門以來,這是司馬懿第一次給她臉色,張春華自覺委屈,但即便委屈也得受著,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夫為妻綱,嫁了人,跟在娘家做姑娘完全不同,萬事皆需恭順孝敬忍耐。

司馬秦氏久不見她肚子有動靜,已明裏暗裏數落了她多次,她忍著;司馬秦氏警告她,再不見有身孕,便要讓司馬懿娶妾,她也笑臉相陪,口中直稱,一切聽憑母親做主。別看平日裏嬉笑乖順,但心中的苦楚唯有她自己清楚。這些事她從沒對司馬懿提起,她知道,即便提起,也得不到他的寬慰、理解。她擦了擦眼角的淚水,去給司馬懿煮茶。

立秋後的第四天,郭嘉病逝,得知消息,司馬懿身披素服,以示哀悼,一邊囑咐張春華,“燒七”期間,不進葷食,不事娛樂,又每隔七日,在自家屋中焚香明燭,供獻酒肴祭奠。七七四十九天過後,張春華脫去司馬懿身上的素衣,與兩個木頭刻成的人偶一同燒掉,算是給郭嘉做個伴。

“奉孝在世時沒有娶親,曹操應該以朝廷的名義給他辦個冥婚才是!”

“這種事夫君可就操心不著了!說起曹操,夫君曾跟妾身說過,必有二次征召,可是這些年卻不見動靜。如若曹操把夫君忘了,夫君打算做什麼?”

“躬耕田野。”司馬懿脫口而出。

“隻怕父親不會同意,他老人家栽培夫君,可不是為了讓夫君種田的,以夫君的誌向,也不會甘心做個農夫翁!”

“曹操即使不征召,為夫也有施展才度的法子,隻是凡事不能操之過急,大忍才有大得。薑太公渭水垂釣三十餘載,才等來周文王,七十歲時,輔佐武王滅殷,開大周六百年大世。為夫區區五年光陰,算得了什麼!”

“妾身佩服的就是夫君這股子傲氣和耐性!不過妾身提醒夫君,書屋已經堆滿,不知夫君還要寫多少才能完呢?”

“寫完隨勢篇最後兩章,即可告成!”

“妾身覺得今日和風習習,陽光燦爛,要不曬曬書屋裏已經寫就的那四卷《孫武子勢略》?妾身看幾堆書簡已經放了許久,不能書未寫完,簡已爛掉。”

“也好。”

下午溫煦的陽光透過窗欞,傾瀉在司馬懿的身上,暖意融融,仿佛有個少女用她一雙芊芊玉手在自己肩上輕緩地按揉,倍感愜意。司馬懿享受著這種舒逸,慢慢合上雙眼,不多會兒便進入了夢鄉。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陣嘩嘩的雨聲驚醒了司馬懿,他定睛一瞧,屋外的空地上,雨水四濺,如同使勁掙脫網兜的魚兒。他以為自己還置身夢境,等他清醒過來,雨勢較之方才越發滂沱,他突然意識到自己辛苦著寫的《孫武子勢略》還在外頭,急忙從推車上起來,跑出屋去收鋪排在地上的書簡,同時還大叫著張春華,等她跑來時,尚有近大半書簡浸在雨水中。她也顧不得身份,挽起花袖,撩起長擺,伸出細嫩的手在雨中收拾,而放下手中活計趕來的芸兒,則像泥塑般呆立一旁。

張春華買她時告知她,家裏的老爺腿腳不利索,在她心裏早就烙下了“老爺是癱子”的印象。可是眼前這個人,生龍活虎,手腳麻利,讓她不敢確認是不是就是自己的老爺,當她往前一看,的確是司馬懿時,更是目瞪口呆。

搬完書簡,司馬懿累得倒在推車上,也許是很多年沒有動換,突然間騰轉挪移,身體還沒有完全反應過來,等有所感覺時,已是腰酸背痛。

張春華回房換完衣服,而後替司馬懿擦洗,這時天空徹底放晴。

“這個鬼天氣!”

張春華嘟囔著回頭正要問自己的夫君怎麼處理淋濕的書簡,卻看到他緊盯著芸兒,眉眼間透出一股凶戾之氣,目光中全然沒有平日的和善,取而代之的是鷹瞵鶚視,讓人不寒而栗。她怔怔地佇在原地,惶恐難安。

司馬懿這時以疾霆之勢拔下張春華頭上的簪子,隻聽“噗”的一聲,刺進了芸兒的後背,芸兒撲在地上,呻吟不止。她一臉哀怨地看著雙手緊握銀簪的司馬懿,用盡力氣抬起手指著他,直到氣絕。

司馬懿吸上一口氣,脖子上的青筋清晰可見。他又接連在她身上刺了十幾下,直刺得芸兒臉麵模糊,衣衫破碎,血流如注,手腳不再動彈方才罷手。張春華瞠目結舌,良久才結結巴巴地說道:

“夫……夫……夫君……這是……”

還未說完,捂上雙眼,痛哭流涕。司馬懿將簪子丟在地上,癱坐在張春華身邊,喘著粗氣,他這時才發覺襯服早已被冷汗浸透。

殺人後的無力與快感相互交織,像黃河一般在他心裏奔流不息,但對司馬懿來說,他更享受芸兒死後自己的踏實感。崔琰已經從父親那裏知曉我在裝病,對他是否能保守秘密,雖然同樣心存疑慮,可是其人在外不能左右,不過要吸取教訓,不可再發生類似的事情。即便是貓狗魚蟲,一旦知道了真相,也要斬盡殺絕,何況芸兒這樣的大活人。

古來多少事,都是因為無心的錯失導致功敗垂成。萬一她哪天趕集,跟誰家的丫頭小子聊起來,說漏了嘴,保不齊通到鄴城,若被曹操得知,咱們全家都得遭殃,因此,芸兒不得不死。去一人而保全族,芸兒也算是我司馬家的功臣,為夫會厚葬她,對外人就說她暴病而亡。

這是司馬懿對張春華的解釋。

張春華還沒有從最初的驚恐中回緩過來,她靠在司馬懿的身上,衣襟上全都是淚漬。

“芸兒是個好姑娘,夫君非得置她於死地嗎?”

“《孫子兵法》有言:水因地而製流,兵因敵而製勝,兵無常勢,水無常形,能圖敵變化而取勝者,謂之神。因此在順勢、轉勢、變勢、應勢、隨勢五形中,變勢是最為緊要的一環。有些人本該活,卻得死,有的人本該死,卻得活,為夫殺芸兒,也是遵循‘變勢’,因人而製,否則,就會被人而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