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名士指引,遠赴深山拜師
漢興平元年(公元194年),突如其來的倒春寒襲擊了京畿重鎮河內郡。
河內郡地處黃河衝積平原,氣候溫和,土地肥沃,曆來就是戶口殷實、農業發達的天下名郡。洛陽、長安兩京錢糧用度皆出河內,被朝廷視為“股肱之地”。
然而,自從十年前黃巾亂起,諸侯為政,導致天下崩離,別說百姓餓死者以千萬計,就連京城裏的高官世宦,有的也是舉家食粥,苦不堪言。年初以來,征西將軍馬騰與車騎將軍李傕等人混戰於長安城,煌煌大都,瓦碎屋倒,富人食樹皮,窮家人相食,仿若人間地獄。
戰亂頻仍,太平這檔子事就像月宮裏的嫦娥,遙不可及,但即便身處亂世,人們依然停不了勞作奔忙。農夫們眼看著春種的各類作物煥出勃勃的生機,不承想老天毫不顧及人間疾苦,幾場春雪過後,農作物大片死苗,都說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籽,而看眼下這光景,今年怕會是一個災荒年。
半個多月前,馬騰被李傕等人趕出長安。而各方勢力經過拚耗,實力皆有所受損,難以再有圖謀,長安獲得了短暫的安寧,天子劉協下旨放太倉米賑濟城中饑民,並傳令各州郡開放官倉,以救百姓於倒懸。
皇帝的敕令傳到河內郡溫縣時,已是一個多月以後的事。這短短的一個多月,以溫泉聞名的溫縣發生了一樁怪事。
原來,黃巾殘流侵擾溫縣,縣令率領全縣軍民奮力抵抗,不幸身中箭矢而亡。朝廷既無褒揚之詞、撫恤之資,也不見新官接任,而堂堂萬戶大縣,怎可一日無主?等待無果,經本地賢者長老推選,縣衙日常事務暫由縣內頭號望族司馬氏家主司馬防主持。
司馬氏世代為官,司馬防又正處盛年,先前也曾擔任過洛陽令、京兆尹這樣的高官,管理一個縣綽綽有餘。隻是這司馬防自董卓入朝亂政以來,四處流離,等到董卓身死,局勢稍見穩定,便以騎都尉的身份早早致仕歸鄉。功名利祿已成浮雲,況且經過前些年的折騰,身體是一日不如一日,現在對他來說,人生的樂趣,不過是讀讀《漢書》,陪陪家人。
縣裏隻要沒什麼大事,司馬防基本不出家門,隻是教幾個兒子讀讀聖人經典,好讓他們早點有出息,早日光耀司馬氏的門楣。司馬防可以不為自己考慮,但必須為司馬家族的未來摩厲以須,百年世家不能斷送在自己手裏。當然,一己之才畢竟有限,眼下最緊要的事,就是為幾個兒子延請名師,尤其是次子司馬懿,老大不小,再過幾年就到可以出仕的年紀了。為了這事,他專門請來在此地遊學的清河名士崔琰。
兩人一見麵,司馬防開門見山,延聘崔琰做司馬懿的老師。一邊說著,一邊讓家仆將司馬懿叫來。崔琰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是淡然道:
“司馬公耳聰目明,這次怎麼走了眼?”
“崔先生何以說出這樣的話?”司馬防以為自己的誠心不夠,急忙說道,“老朽雖然愚鈍,但一片赤誠之心,絲毫不敢作偽。先生與犬子司馬朗交情甚厚,對老朽家的情況想必是清楚的。老朽今天是真心誠意想請先生教教我的這個二小子,他年已十六,還隻是讀了些經史之書,因而想請先生幫他再提高提高。”
說話間,家仆已領著司馬懿來到了門口。隻見司馬懿垂手立於一旁,待司馬防向他招手,才將雙腳踏進房間,恭恭敬敬地向崔琰行完禮,一動不動地立在司馬防身邊。
崔琰漫不經心似的看了一眼司馬懿,微微一笑,“以前見伯達(司馬朗表字),我已驚為巨人,沒想到這位司馬小弟的身材比起其兄來,更顯壯碩高大。司馬家真是盡出奇人。”崔琰樂嗬嗬一笑,整整衣冠,不緊不慢道,“司馬公的心意,晚輩是理解的。我方才之所以說司馬公走了眼,是因為司馬公所請非人,以我對司馬小弟的了解,我是教不了他什麼的。”
說完,崔琰覷了眼司馬懿。
司馬懿仿佛一座雕塑般紋絲不動,立足之地離司馬防既不遠也不近。當崔琰看他時,他也回禮性地看看崔琰,此外,司馬懿不插嘴,不走神,不晃悠,沒有任何動靜,就像他並沒有出現在這裏一樣。
“先生此前從沒見過犬子,這‘了解’從何說起?”
“了解一個人其實並不難,聽人言,用眼看,即可知大概。”崔琰回道,“去年秋天我在伯達那裏住了幾日,他跟我詳聊過有關司馬小弟的事,比如‘桃子事件’。那時候你幾歲來著?”
崔琰炯炯有神的目光投向司馬懿。司馬懿拱拱手,答道:“六、七歲間。”
司馬懿的聲音跟他的皮膚一樣,粗糙,毫無美感,仿佛是從深不見底的山洞中發出來的一般。
如果不是崔琰說起“桃子事件”,司馬懿或許早就忘了在自己的童年還曾有過這種事。
中平三年(公元186年),司馬懿和家中幾個幼弟跟著哥哥司馬朗在離家鄉不遠的黎陽避難。此時的溫縣正被黃巾軍占據,有家難回。
一日,司馬懿和司馬朗還有兩個弟弟路過一株桃樹,樹下落著十幾個桃子,兩個弟弟急忙跑去撿桃吃,司馬朗覺得有趣,也跟著過去。這時,隻聽司馬懿陰著一張臉說道:
“小心酸掉牙!”
兩個弟弟不信,結果隻咬上一口就吐了出來,口中直喊“酸死了,酸死了”,司馬通還狠狠地踹了桃樹幾腳。
事後司馬懿解釋:“如果味道甜美,那桃子早就被人搶光了,還輪得著咱們兄弟嗎?看你們急的,竟不信我的話,現在吃到苦頭了吧。”
“伯達對此事想是印象深刻,時隔多年還對我談起,並說日後司馬家怕要全靠這個弟弟發揚光大了。我則說靠伯達的確不行,伯達比起司馬小弟來差得太遠。”崔琰沉吟片刻,又道,“人的天性是少年狂、老來順,這合乎陰陽之道,而少年持重之事是不常有的。如若有了,便是與眾不同,定有絕世之才、異人之貌,匡扶濟事、毀邦滅國皆在一念之間。”
“先生的意思是,這樣的人,既可大善也可大惡?”
崔琰嚴肅地點點頭。
“我與司馬公聊了快半個多時辰,按常理,司馬小弟應該是雙腳酸疼、力不能支了,但司馬小弟此時仍然兩腿筆直,神色自若,這一份堅持的心性,難能可貴。能藏者能放,說司馬小弟少年持重,是沒有錯的。不過——”
崔琰又把視線投向司馬懿,四目相對之際,心裏咯噔了一下。
“我有一句話送給司馬小弟:可以少年持重,但不可老夫聊發,而要老年持平。持平,即與他人和順交融,使自己放下欲望,自得其樂而不為外界所惑,如此,方有人生意趣。既然我與伯達是朋友,那我再跟司馬小弟交個朋友好了。”
“不敢不敢,先生是當今名士,而犬子不過一介頑劣,有辱先生名譽。”
“司馬公不必客氣,我與司馬家也算是有緣。雖然我做不了司馬小弟的業師,但有一人,我估計,於司馬小弟的人生精進大有教導之益。”
司馬防眼睛一亮,正高興之際,卻聽崔琰說道:
“那人是隱士高才,住在洛陽城南的陸渾山上,輕易不見人。司馬小弟與那人是否有緣,可就看造化了。”
“敢問那位先生姓甚名誰?”司馬懿緩緩開口,聲音中沒有任何感情色彩。
“姓胡名昭,字孔明。”
“原來是他,我聽過他的不少故事。”這回司馬懿的聲音有了起伏,臉上也泛起了某種光澤。
不知不覺已到黃昏時分,司馬防欲招待崔琰用飯,但崔琰告知身上還有些事,就此告辭離去。
出了司馬府,崔琰冷不丁打了個噴嚏,大概是剛從爐火旺盛的房間出來,一下子置身於白皚皚、冷颼颼的雪境之中所致。下了幾天的雪終是停了,可是下雪不冷,化雪凍手,何況是這樣一個亂世災荒的年月,在崔琰打噴嚏的這麼點工夫,已經有幾個衣服單薄的老者倒斃在地上。
放在往常,崔琰一定會掏錢請人安葬這些不幸的人,但此刻,他腦海中浮現的是司馬懿那雙專注中帶著一絲鷹戾之色的眼神。那是狼的眼神,崔琰有些不安。
司馬氏同郡人楊俊,評人論事眼光獨到,與司馬氏常有交往,和崔琰也是多年的老友。他曾對崔琰說:“司馬懿非常之人,有狼顧之相,前途不可測。”
崔琰此時心中暗想,今朝一見,果不其然,希望司馬懿能聽懂我的一番勸言,隻做忠良,不為篡逆。崔琰有點後悔把亦師亦友的胡昭抬出來,不知道這是好是壞。崔琰長歎一口氣,翻身上馬向北邊走去。
“父親,那個崔琰,巧言令色,徒有其名,還一口一個‘司馬小弟’,像是與我有多親近似的,真是好笑之極。”崔琰走後,司馬懿向父親司馬防發起了牢騷。
“無禮!”司馬防厲聲叱道,“崔季珪乃清河崔氏名秀,又是經學大師鄭玄高徒,可他偏偏不願做你的師父,看來你沒這份運氣。”
“父親不必遺憾,崔琰臨走前提及的孔明先生,想必更適合兒子。不說其他,單論其一拒董卓強攬,二拒袁紹征召,堅守信念,義不能屈,就夠兒學一輩子的。其實兒早先就想拜訪拜訪孔明先生,隻是那時尚小,父親又仕宦煩勞,就沒跟父親提起。”
“為父在洛陽時,曾與他有過一麵之緣,談吐、氣質頗不同於一般人,冉冉有神仙之風。你既有了打算,就收拾收拾擇日起程吧,家中有你幾個弟弟在,無須掛懷。隻是你母親多病,記得多來信為是。”
通常人家有人遠行,必是設席相送,或叮囑、或不舍,多有倚門落淚、抱頭痛哭的場景,仿佛這一去便終生不複相見,司馬懿卻是不然,從小隨著父親四處奔波,大概早已習慣了聚散離合。
從溫縣到陸渾山,走官道,由五社津渡黃河,五日便到,但戰亂之中官道早已廢棄,如果走山路,則會麵對許多險難。占山為王的賊寇、三五成群的黃巾殘餘不必多言,就是那看上去裝潢考究、服務周到、環境敞亮的客棧,保不準哪家就是磨刀霍霍的黑店。
幸好一路上並未遭遇太多波折,隻是沿途衣衫襤褸的難民,使司馬懿的心情始終處於陰鬱之中。行至陳縣時已近黃昏,司馬懿找了間客棧投宿,正準備吃飯,隻聽得門外響起“啪啪”的金屬擊打聲,同時伴著咿咿呀呀的女子吟唱。司馬懿尋聲望去,隻見一老一少伸著手向客棧裏的客人討要飯食。
那老人看上去六十出頭,骨瘦如柴,臉上的顴骨如同懸崖上突出的怪石,乍看上去令人忍俊不禁,細細一瞧卻又於心不忍,麵上的肉仿佛被鋒利的小刀刮去一般,隻剩下一張皺巴巴的皮,仿佛稍一用力拉扯就會掉在地上,露出眼窩深陷的白骨。
那小姑娘與其說是個年歲尚幼的孩童,不如說是毫無生氣的木偶。一雙眼睛呆滯中帶著茫然,愣愣地望著前方,原本應該紅潤的嘴唇幹癟著,一旁還長了幾個黑色的小疙瘩。老人無力地敲著,小姑娘木然地唱著,嗡嗡哼哼的聲響讓店裏的小二火冒三丈,他邊將兩人往街上推,邊罵道:
“瞎了你們的狗眼,要飯也不看看地界!壞了老子的生意,小心你倆的狗命!”
店小二越說越氣,索性抬起腳去踹腿腳緩慢的老人,隻聽“哎喲”一聲,老人沒踹著,他自己反倒抖著右手哀號起來,原來是小姑娘尋著機會在店小二的右手腕上咬了一口,蜷縮在角落邊的幾個乞丐拍手稱快。
店小二急紅了眼,撿起路邊的一根斷枝就往小姑娘身上抽去。頓時,小姑娘的哭聲、老人的哀求聲、看客的議論聲混作一團,攪得司馬懿心煩意亂。他走出客棧朝店小二的屁股狠狠踢了一腳,店小二氣急敗壞地轉過身來,發現手上多了幾枚錢,立刻變了臉色,恭恭敬敬地問有何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