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生不如死——創傷後應激障礙(1 / 3)

當時的情形一直縈繞在我腦海裏。第一架飛機撞上世貿中心大樓時,我正在10樓的辦公室工作。我們都聽到響聲,但是想象不出發生了什麼。很快,有人開始大聲叫喊:“快跑——是炸彈!”然後大家都朝樓梯跑去。當我們衝下樓梯時,煙塵也隨之滾滾而來。到底層的路仿佛無休無止。跑出大樓,我看見人們四處奔逃,一些人驚恐地駐足仰視。我仰頭望去,隻見大樓頂部火光熊熊,我僵在那裏,不能動彈。接著,第二架飛機又撞了上去。不知是誰抓起我的胳膊開始奔跑。混凝土和玻璃開始四處飛濺。人們踉踉蹌蹌,東倒西歪,個個都滿身塵土。跑到離大樓很遠的地方,我們站在那裏眼看著世貿中心倒塌。我無法相信自己眼前所見。其他人驚聲尖叫,而我卻隻是凝視,無法相信這一切。

如今,我睡不好覺。雖然我努力入睡,但是在即將入睡之際,那些影像似潮水般湧入腦海。我眼睜睜看著世貿大樓倒塌,看見臉上帶傷的人們,以及沒能逃生,被坍塌的大樓掩埋的人們。我還能聞到煙塵的味道。有時,淚水把枕頭都浸濕了。我目不轉睛地盯著天花板,仿佛凝視著正在倒塌的世貿雙塔。白天上班時,我的心思完全不在工作上。別人對我說話,我卻充耳不聞。我常常感到自己似乎處於一種飄浮狀態,對周遭的事物既看不見也摸不著。但是,城市裏司空見慣的警笛聲卻會令我著實一驚。

以上是來自2001年9月11日美國世貿中心恐怖襲擊中的一位幸存者的描述。與他一樣,許多人在生活中也會經曆一些諸如恐怖襲擊、強奸、地震、交通事故、火災、戰爭等嚴重的創傷事件,而在創傷過後產生的心理障礙便是——創傷後應激障礙(ptsd)。

【“我的心真的受傷了”】

創傷後應激障礙究竟是什麼樣子呢?接下來我就為大家全景展示一下它的真容。

首先我們說,創傷後應激障礙有三種症狀。

睹物思人,但在創傷後應激障礙中卻不是這樣,患者不需要親眼見到那些曾親身經曆過的悲慘事件便可以重新體驗當時的感受。因為不管他們願不願意,那些恐怖的回憶和噩夢般的影像自己會突然闖入他們腦中,或者在現實裏或者在夢魘中,一幕一幕不停地浮現,這便是所謂的“閃回”,讓患者頓感無處遁逃。

前文中“9·11”事件幸存者的描述:“……但是在即將入睡之際,那些影像似潮水般湧入腦海。我眼睜睜看著世貿大樓倒塌,看見臉上帶傷的人們,以及沒能逃生,被坍塌的大樓掩埋的人們……”便很好地刻畫了這一點。

因此,“重新體驗創傷事件”是第一種症狀。

當非常微小的灰塵落在我們皮膚上的時候,我們察覺不到它們的存在,可當這些灰塵聚集成塵埃顆粒,變成很大一坨落在我們身上時,我們不但能夠看見它們,還能感受到它們對皮膚的壓力。那麼這種剛剛能夠引起感覺的刺激量便叫作感覺閾限。感覺閾限越大,能夠引起感覺所需要的刺激量便越大。打個比方,別人的皮膚落上一個米粒大小的物體便可以感覺得到,但是因為你的感覺閾限比他們大,所以你也許需要一個栗子大小的物體放到皮膚上才能察覺。

同樣的,情感閾限也是如此。有人說一個人傷大了就麻木了,是這樣嗎?有時候真是這樣的。創傷後應激障礙患者會表現出對情感的麻木,對周圍情況的無動於衷,我們就可以說那是因為他們的情感閾限被提高了,日常生活中普通事件的刺激已經無法激起他們的喜怒哀樂,他們是真的“淡定”了。

除了變得麻木,患者還會疏遠身邊人,逃避一切和創傷事件有關的想法、感受、談話、活動和人,甚至漸漸對不相幹的活動也喪失興趣。

再來看看“9·11”事件的幸存者是怎麼說的:“白天上班時,我的心思完全不在工作上。別人對我說話,我卻充耳不聞。我常常感到自己似乎處於一種飄浮狀態,對周遭的事物既看不見也摸不著……”

因此,“感情麻木、疏離”是第二種症狀。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任何能喚起痛苦回憶的聲音或影像都會使患者立刻心驚肉跳,“抱頭鼠竄”。比如在戰場上患上創傷後應激障礙的老兵,退伍後偶爾聽到汽車回火的聲音也會嚇得一頭跳進身邊的水溝躲避,腦海中浮現出戰爭的場麵,再次體驗到當年在前線時的恐懼。

還是像那位幸存者說的:“……城市裏司空見慣的警笛聲卻會令我著實一驚。”創傷後應激障礙患者總是時刻警惕著過往痛苦的再次出現。

因此,第三種症狀就是“高度警覺”。

除了以上三種症狀,活著有時比死了更痛苦,創傷後應激障礙患者還會出現“幸存者愧疚”!他們甚至恨不得自己才是死去的人,為自己的幸免於難或為生存而做過的事感到痛苦、負疚。有一位洪災中的幸存者表示:“我感到非常愧疚,因為鄰居當時向我求救我沒有理會,而是選擇了保全自己的家人。”有一位患有創傷後應激障礙的越戰老兵說:“我是殺人犯。沒有人會寬恕我。我們應該被槍斃,我們應該接受軍事法庭的審判。”這一點從《士兵突擊》中許三多第一次實戰後的表現就可以看出,殺人,確切地說第一次殺人是件多麼痛苦的事。還有許多幸運兒,如二戰大屠殺中的幸存者因家人遇害而自己僥幸活著,或因自己沒能奮力反抗納粹而產生深深的負罪感。除此之外,即使更常見的日常生活中的創傷事件,例如下麵這場交通事故,也會讓患者深切地體會到沉重的負罪感與良心的譴責:

我是一名外科醫生。一天休息時,我打算陪4歲的女兒去玩具店買一些玩具。前往商店的途中,我卻一邊開車一邊考慮工作中一些未處理完的事。突然,前麵的車毫無預兆地緊急減速右轉,我的車一下子撞到它的尾部,油箱撞壞起火了,我的頭也撞上風擋玻璃,並且受了傷。但這並不是最壞的,最壞的是我女兒被變形的那一側車廂卡住了。當時我是拚盡了全身力氣才踹開了夾著她的金屬板,在火勢蔓延之前抱著她逃出生天。在醫院裏,我不斷回想自己的所作所為,事故發生時的場景也不斷在腦海中重現……要不是當時及時救出了她,可能我女兒現在會被燒傷,甚至被燒死。但是若不是我當時開車分了心,也就不會有這場事故了……後怕與負疚充斥了我的內心,它們比我肉體上所受的傷痛要來得痛苦多了。

除了以上這些創傷後應激障礙的表現,一項調查中還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受到無數次空襲威脅的英國市民患上創傷後應激障礙的比例,與沒有受到空襲威脅的人群相比幾乎沒有差別,但是一些犯罪行為(如搶劫、強奸)中的受害者事後的應激障礙的發病率卻相對較高。這是為什麼呢?

看看兩者的區別就能找到真相所在了:原來空襲中的很多人並沒有直接體驗到瀕死、死亡和直接的恐懼。因此說,隻有當事者身臨其境或者親身經曆後才有可能患上應激障礙,如看到當時的情境,聽到當時的聲音,聞到當時的氣味……

提到氣味,讓我想起了一樣東西,那就是記憶!

為什麼提到氣味讓我想了記憶呢?就是因為各種感覺通道(視覺、聽覺、味覺、觸覺等)中,隻有氣味留下的記憶是最持久的,也就是說氣味留下的記憶多為長時記憶。

記得電視劇《狀王宋世傑》中有一場戲,為了誘迫嫌疑人招供當年犯下的罪行,宋世傑便在犯人夜審時安排了一出案件重演,布置了一個和當年很像的案發現場,找到一個和死者很像的女人扮成冤鬼來索命。起先,嫌疑人隻感到驚恐、恍惚和懷疑,遲遲不肯鬆口。關鍵時刻,宋世傑使出決勝的一招:撒出了被害者遇害時使用的香粉。香味一出,立即深刻又完整地勾起了嫌疑犯對當時的回憶,他終於對眼前的一切信以為真,開始痛哭流涕地懺悔自己的罪行……

到這兒,大家已經可以對創傷後應激障礙有了大致的了解。我們都知道許多創傷事件會導致創傷後應激障礙,那麼接下來,我想著重討論四類主要的創傷事件:自然災害、虐待、與戰爭有關的痛苦事件,以及常見的創傷事件,如各種事故。

【親曆噩夢】

10月3日,北川縣農辦主任董玉飛在自己的住所自殺身亡。

10月18日,都江堰受災傷員羅桂瓊在成都市第二醫院外科大樓12樓跳樓自殺身亡。

11月11日,安縣花荄鎮雍峙村村民陳開華在父親墳前上吊自殺。

11月15日,北川縣擂鼓鎮男子楊俊在家中殺妻後自殺,夫妻二人“相擁”離世。

11月19日,綿陽市政府辦人事教育處處長何宗華從綿陽市宇隆大廈15樓跳樓自殺身亡。

12月5日,北川鄧家海光村村民朱華會在家中上吊自殺。

12月10日,綿陽海天公司職工趙學亮在綿陽市中心醫院跳樓殞命。

這是從2008年5月12日汶川發生8級強震後,有報道的接連發生的七起自殺事件。

自殺危機應該是創傷後應激障礙中的一種極端形式,更多的創傷後應激障礙患者通常不會表現得那麼脆弱,盡管如此,他們卻是生不如死,來看一下親曆者a的描述:

地震發生後不久,作為幸存者我被安置在臨時搭好的地震棚中。一連半個多月我幾乎夜夜無眠,始終擔心地震會不會再發生一次,同時一場場餘震也讓我如坐針氈。其實很多時候我不是睡不著而是不想睡,多困都會堅持著。因為每次睡著都會被同一個噩夢驚醒,一身冷汗,我夢見自己被建築物上掉下的石頭砸死了。每當這個時候,我的心髒就好像被一把尖刀劃破又挑出了神經,無法自已地思念地震中慘死的媽媽,回憶起她死時的樣子……也許那時我應該跟她一起去了就對了,現在才知道原來活著遠比死了要痛苦。有時我會夢到媽媽還活著,一切都未發生過,我們全家都很幸福。但實際上這種夢比噩夢還要殘酷,因為醒來後我不得不重新接受一次悲慘的現實,麵對一次巨大的現實衝擊……

除了地震以外,洪水、火災、台風等自然災害也會導致幸存者出現創傷後應激障礙。有調查顯示,在一場毀滅性的洪災過後,幸存的200人中60%都患上了創傷後應激障礙,其中25%的人在14年後仍沒有痊愈。

自然災害就說到這兒,接下來是“虐待”。

虐待有很多種,包括身體虐待(毆打等)、性虐待(強奸和亂倫等)、情感虐待(父母總是嘲笑自己的孩子等),這些虐待都能引起慢性的創傷後應激障礙(20年以上的病程)。來看有過被強暴經曆的親曆者b:

我的人生就是一場苦難。在我4~8歲間曾遭到一位表兄的多次強暴,12歲時又遭到親叔叔的強暴。33歲的時候,我又被一位陌生人強奸並毆打致殘。這麼多年來,我的睡眠總是與噩夢為伍。我會拒絕想起被強暴的經曆和任何會讓自己想起它們的東西,但是非常諷刺的是,我越是努力回避那些過往,它們越是會努力出現我的記憶裏,揮之不去。我對身邊的活動慢慢失去了興趣,感覺自己在不斷地疏遠別人,變得易怒易受驚嚇。尤其是三年前最近的那次強奸後,我幾乎每周都會有一次驚恐發作。我的驚恐往往是由最近那次強奸的相關線索引起的,比如在我換內褲的時候,但是有時也會發生在我抑鬱和疲憊的時候。

……

親曆者b的講述讓我想起一本書,叫《可愛的骨頭》。這本書講述的是一個十多歲的少女被強奸謀殺後用靈魂偷看她死後世界的故事:她的一家遭此慘禍後立即崩潰,父親精神恍惚,屢次為警方提供可疑線索遭拒後,在一次夜間去捉嫌犯時被誤傷致殘;母親無法忍受失女之痛,竟和探長私通,然後離家出走;妹妹在哀傷中一夜成人,不顧性命之憂去凶犯家竊取證據;年僅4歲的小弟在得知長姐已死之後,成長中心靈受到創傷……

盡管少女的遭遇留下的陰影曾久久在這個家庭中揮之不去,但是許多年後,家庭的每一個成員都走上了各自的生活道路。在一旁偷看的少女的靈魂這時意識到:人生,猶如人的周身骨骼,即使有一塊破損了,缺失了,但骨架終會長全;災難和苦痛與生活中的其他東西一樣,也都會在時間的慢慢流逝下,與整個生命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