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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海麵上出現一抹浮光,黑夜釀出一個深清的晨曦掛在輕風中。鷗鳥在海風鳴叫,然後消失在遠處的礁石群裏。從村子裏傳來穀布童話般的啼聲。如果是在老家,這正是麥黃榕花香的時節。徐孝平將收拾好的東西放到漁船小倉中,水生已經爬到船上。

“本來不想讓你去,那個島太偏僻了。”徐孝平直了直腰,望著東南方向。

“之前答應爹爹去看看,正好過個把星期回來上班。”水生拿過搖柴油發動機的把手,走到船尾。

“也好,去釣釣魚,散散心。”說聲徐孝平吃力將船往前推推,“等心情好了就趕緊回來,有什麼事給我打電話。”

“嗯。”水生點了點。

“難得這陣子好天氣,也不會出什麼事。”徐孝平深吸口氣,自我安慰道。

水生微微一笑,將發動機搖響,然後從徐孝平手中接過鏽跡斑斑的錨,掛在船舷外側。

“去吧。”徐孝平揮揮手,便看著“嗒嗒”響的船劃出一道白色浪花,在鹹濕的海風中駛向越加明亮的清晨。

隨著旭日越升越高,陽光也愈發強烈,一望無垠的海麵碧藍耀眼,幹淨的天空中幹淨的白雲漸漸成形。水生鬆開手,任由船朝東南方向徐徐駛去。爹爹雖然不在了,但那曾經是他生命一部分,他一直掛念的島還是在的。前陣子一直渾渾噩噩,沒有調整好心態,去也枉然。在經曆過唐婉的打擊,他整個人先是消沉過一段時間,之後好了竟有大病初愈般的旺盛的生命貪戀感。如同陰陰沉沉好久的天空,突然爆發一場雷雨,晴朗後一切都過去了。如果說還有不一樣的地方,那就是在痛苦中吸納了往事的微涼,留給今後懷念做背景。所以,現在前去,時間正好。

突然,水生覺得這種與日月起起落落,和四季循規蹈矩的生活,真不錯。

中午時分還可以看見一些遊艇在附近轉悠,下午時則隻剩寥寥漁船撤帆返回,直到黃昏他才看見那座孤獨的小島,它安安靜靜地坐在海水中央。小島很好找,遠遠近近隻有它一座,像個椅子,坐北朝南,北麵山坡陡峭,礁石嶙峋浪花迸濺;南邊相對平坦,秀樹淺灘水清沙白。令水生意外的是這個島並非他想像中那樣抑鬱,沙灘上還停留著兩艘遊艇,六七個俊俏男女,在沙灘上嬉耍著。他將船停靠在沙灘與礁石中間的潛水灘,拋下錨係好繩索,然後背起很大的登山包,四處打量一下,想找個好地方搭帳篷。突然,沙灘上有個小東西墊著了他腳,低下頭,他看見一個小小的鐵盒子,上麵還鎖著一個比小手指頭還小的小金鎖,挺可愛,他不假思索地收下了。那群男女見他孤身一人前來,都停下動作瞅他,本來他還想著要不要和他們打個招呼,偏偏那群帶人著嘲弄味道竊竊私語給他聽見了。

“太有創意了,開著漁船來露營。”

“嗬嗬。”

“這叫懂得生活,隻要人家願意套著遊泳圈都可以來,你管得著嗎?”

……

水生先是一陣驚慌,有點想倉皇躲開的念頭,但又覺得沒那必要。他本身沒有做錯什麼,錯的是那些說閑話的人,他們都沒覺得不妥,自己何必給自己強加羞恥呢?

“她們兩來了。”一個女孩突然指著遠遠過來的兩個女孩。這時那群人才轉移目光。

水生也懶得抬眼看他們,背著很大的登上包朝沙灘的另一則走去,盡量遠離這些紈絝子弟。

天漸漸暗了下來,水生搭好帳篷,四處撿了些樹枝,然後用石頭砌一個圓圈,將火點著,把小鐵鍋放到組裝好的鐵支架上,想著給自己煮點瘦肉粥。沙灘另一端,那一群人已經點起一大堆篝火,但是好像發生點什麼一意外,那些人突然四下散開,人手一把手電筒,在四周尋找著什麼。水生開始沒有在意,在粥煮好的時候突然想起什麼,從口袋裏掏出白天撿到的那個小鐵盒,玩一會然後放下,繼續吃東西。

這時,一個身材惹眼的女人走了過來,她客氣地開口,“請問……”

當見到水生抬頭,她臉上的客氣瞬間退去了,“是你!”

“你們在找什麼?”水生看著時夢雅說。

“沒什麼。”她冷冷地說。

“找到了嗎?”又一個女孩走過來問。

那個女孩水生隻見個影影綽綽的身影,並未看清臉,可是她一開口,他就聽出來是誰了。

時夢雅搖了搖頭,攬著過往的肩膀,小聲地說些什麼。過往轉過臉朝他這看了一眼,兩個人就離開了。

吃完飯,水生將飯盒放到一邊,重新拿起小鐵盒子,在手中反複掂量揣測著,“也不知道裏麵是什麼?”

矛盾一會,他還是決定過去問問好,如果是他們的東西,就應該物歸原主。他站起來剛抬腳走兩步,便出現一雙烏亮的大眼睛正好與他雙目對視在一起。

“你們誰沒了東西?”水生現在已經不生她的氣了,反而覺得對她有所虧欠,不知道為什麼。

過往點了點頭,卻難掩一臉難過,“我。”

“是這個嗎?”水生將東西拿出來。他太相信他們會為了這個小東西勞師動眾,還抱著一絲可能被嘲笑的想法。

“怎麼會在你這?!”過往臉上獻出純真的驚喜。

“白天在沙灘上撿到的。”

“那你怎麼不早還給我?”

“我這不才想去問問嘛,誰會想到你們這群人會在意這個小東西?”

“他們是因為我在意才在意的。”過往毫不客氣接過東西,“謝謝你。”

“嗬嗬,沒事。”

火光在她的眼中跳動著,兩個人毫無芥蒂地對視,良久水生才反應過來,忙從帳篷裏掏出一個折疊小板凳放到沙灘上,“坐會吧。”

火焰在紅色龜裂的木炭上舞動著,燃出的木香味隨輕煙飄散,偶爾有雜物在火中炸出輕微的響聲。過往坐在板凳上,低頭弄著小鐵盒子,經曆過幾次傷害,她不再像之前那樣毫無忌憚了。這反到讓水生有些尷尬,“這裏裝的是什麼?”

“你想看看嗎?”

“嗯,真不知道什麼東西會讓你這麼重視。”

過往將拴著銀色小鑰匙的手鏈上取下來,然後借著火光,仔細將鑰匙插進小金鎖中,輕輕一擰,鎖便彈開了。

“這是?”水生隻看見兩塊泥巴,但認真分辨還是能看出來,它的原本是個小泥塑。

看著已經破碎狼籍的自己的寶貝,過往震驚地微張嘴巴,一時間竟忘記了合攏。

“這是?”水生將兩分的泥塑合到一起,才看出來--一隻小小的簡陋的彩繪泥兔子,隻是因為歲月腐蝕,泥塑上的色彩幾乎剝落幹淨了。他不太明白,一個富家千金怎麼會對這樣的東西情有獨鍾?

舉目,他卻看到一雙溢滿淚水的眼睛,“怎麼哭了。”

過往沒有說話,豆大的淚滴卻順著臉頰滑落下來。

“別,別哭,要不我做一個給你吧,這個我小時候就會做了,而且做得比這個好……”水生突然明白了自己剛才看這泥兔子的那種熟悉的感覺出自哪裏:這分明是他小時候做的第一個玩具,當時徐老用紅綠兩種油漆幫它上了色。水生從盒子裏將其拿出來,放在手掌上,震驚地看著,一時忘記了語言。

過一會,水生不可思議地看著她,“這是我的吧?”

“嗯。”過往擦去眼淚,不加否認地點點頭。

“可是怎麼會在你這?”

“小時候去你家,在你爹爹的櫃子上偷偷拿的。”

“這……”水生很想知道這個他都覺得無足輕重的小東西,她為什麼會這麼在乎,但他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你還會做嗎?”

“這個?會,隻要有黏土,隨時都能捏。”水生將破碎的泥塑放回鐵盒子中。

過往把盒子合上,鎖上小鎖,帶回手鏈,抱膝看著熊熊燒的篝火,陷入沉默。遠處那群人似乎知道過往在這邊,故而已經開始了肆無忌憚地嬉鬧了。海風習習吹來,潮水在沙灘上輕輕爬動著,海麵上黑暗沒有盡頭,倒是墨藍色的蒼穹有疏星幾盞,低低懸掛,如果有調皮的魚兒一個跳躍就可能將它們吞掉。

“你冷嗎?”水生見她的軀體在抖栗,擔心地問。

她搖了搖頭。

“你是不是有什麼話要說?”見她嘴微微動一下,水生忍不住問。

“我六歲那年,媽媽與一個叫江建成的男人在榻上,被我爸爸撞見了。”過往咽了口唾沫,用抖栗的聲音繼續說:“就在我爸爸與那個男人在樓下扭打的時候,媽媽從樓上跳下去了。當時我趴在窗口,看著她變形的軀體,一動不動,鮮血像是永遠都流不盡般,在水泥地上洇開,越來越多……後來,我經常做夢,夢裏往往是鋪天蓋地的鮮紅,有時候半夜醒來仍逃脫不了那可怕的鮮血折磨,每當出現這種情景我就會躲在被窩中,邊哭邊拚命地想那些與我無關的東西。但什麼與我無關呢?……那時我所處的環境就是一個無形的金籠子。因為我軀體的原因,我從沒有上過學,除了各種各樣保姆似的家庭教師,就再也沒人陪我了。可是我不喜歡他們,他們因為忌憚我爸爸,所以一點脾氣都沒有。又因為我媽媽的死,那幾年我幾乎不和我爸爸說話,難過、害怕、孤獨的時候,我就一個人找個陰暗的角落躲起來,讓一群人四處尋找,這便是我唯一的樂趣。”

她抽泣一下,拿開坐在後麵下的折疊小板凳,直接坐到沙地上,雙臂緊緊環胸,低頭著,軀體還在抖栗,“我記得,有一天半夜,我突然醒來,睜開眼睛,房子裏全是血,包括從窗戶裏進來的月光也是淡淡的紅色,空氣中似乎還遊蕩著血腥味。我一如既往地躲回被窩中,可不管怎樣,外麵的血紅就是退不去。我躲在被窩裏不知哭了多久,突然像是被召喚般,莫名地揭開被子,看見了我從你那偷來的放在桌子上的小兔子。隻有它是本來的顏色,幹幹淨淨,醜醜的,像是漂浮在清淡的月光中,周圍的血色奈何不到它絲毫。我將它拿到手中,想到了你……我幻想著像個小跟屁蟲一樣隨你四處跑,在田野的中看你捉蝴蝶,在小溪裏看你捉魚,在晚上害怕的時候偷偷鑽到你的被窩,無論發生什麼,哪怕被你欺負,我也照單全收……那時我好想好想你能陪我玩,可是你在哪呢?有時候我想著想著就委屈地哭了起來。後來,慢慢長大了,我也學會了運用自己的優勢去尋找快樂,可每當受委屈的時候還是會逃回我那個虛幻的小世界,裏麵有青青的草地,有兔子來回蹦躂,還有看不清模樣的你……”

直到過往停下好久,水生才慢慢開口,“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過往點了點頭,此時淚水已經滑落到她下巴上。

“我明明記得你是男孩,小時候我還看過……”

“十二歲之前我也一直以為我是男孩,後來偷偷聽到爸爸與醫生的對話才漸漸明白怎麼回事。”過往微微一笑,不加掩飾地說:“你聽說過雙性人沒?”

“你……”水生雖然心中大幅度震蕩,但如果是這樣,那以前的種種奇怪都迎刃而解了。

“對,我天生比別的女孩多長了點東西,嗬嗬,你見過。爸爸雖然知道我本是女孩,但他還是自欺欺人地將我當成兒子養,因為他覺得兒子繼承他的事業會更有力。直到十二歲以後,我知道自己軀體的秘密,開始自閉,他的心態才慢慢轉變。他是愛我的,隻是媽媽去逝那幾年他對我寄予的希望太大了,後來才對我任放沒約束。隨著年齡增長,我軀體的變化越來越大,好像是十六歲那年,我爸問我想成為男孩還是女孩,我一時回答不上來。畢竟我一直用男孩的身份活了十幾年。那段時間我嚐試著與女孩碰,可是不久之後,我發現我具有她們一切心理和生理特征,我不可能從她們那得到愛情……對了,還記得我們第二次見麵麼?在清城,你那時還在上學……”

“嗯,我記得,你非要去爬山,半途還下了雨。”水生微微一笑。

“嘿嘿,我那時候還沒有做手術,仍在徘徊中,在和你聊天時,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對你說了一句話,然後因為那句話我興奮了好久,同時我也有了自己的向往。回到家之後我就下定決心,要成為女孩。成為女孩其實很簡單,做個切除修複手術就行了,相反則要做變性手術……”

“你對我說過一句話?”水生隻記得那次見麵,具體細節倒是給忘了。

此時,過往已經放鬆許多,像難驟雨過後的花朵,恣意舒展,可臉上的淚痕還給人一種楚楚可憐的感覺。她的臉突然紅了,隻是在火光映襯下不太清晰,“我當時說,當時說,‘我們結合吧!’”

“噢,噢,想起來了。當時這句話像晴天霹靂,把我雷得不輕。”水生尷尬地笑一下,然後頓了頓,深吸口氣,“對不起,以前誤解了你那麼多次。”

“不怪你,我以前太自以為是了,總認為每個都應該理解包容我。是你讓我擺正了自己的位置。”她收斂笑容,用閃閃發亮的眼睛看著他,認真地說:“那麼,從現在開始,我可以坦然地喜歡你了嗎?”

水生一愣,她還是語不驚人死不休。

“我不要你回答。”她從沙地上站起來,撣去後麵上的沙粒,“現在能幫我完成一個願望嗎?”

“什麼願望?”水生仰頭看著她。

“很簡單的。”她莞爾一笑,“抱我一下。”

水生心中先是湧過一陣激流,然後一鼓作氣地站起來,忐忑不安地走到她麵前,但在關鍵的時候被腳下一根樹枝絆了一下,然後一個踉蹌撲了過去,倉促地將她抱住。

“嘿。”她開心地抱住他的腰,然後隨著心情越加激蕩,她手臂越加使勁。

雖然隔著衣服,水生同樣能感受到她軀體白熱的溫度。隨著火光跳動,沙灘上相擁在一起的影子,在溫柔的濤聲中晃動著。看著她烏黑的短發,與半掩在頭發下像隻怯生生的小兔子般瑩白的耳朵,小小的耳垂上還有一個閑置的耳洞,他不由衝動,剛在她耳垂上親一下,她卻突然鬆開了手。

“明天我們就要回去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她又流出了淚水,笑著說。

“這麼快?”水生微微吃驚。

“嗬嗬,我們已經來了好多天。”

“噢。”水生心中有些空蕩。

“好了,我要回去睡覺了。”說著她揮揮手,向著另一邊的仍在瘋狂鬧騰的人群走去。

那邊的篝火依舊盛大如初,似有通宵達旦的氣勢,而自己腳下這堆已經火意闌珊,水生從口袋裏掏出煙,然後一後麵坐到沙地上,點著煙望著對麵,不禁失了神。

上午九點鍾,尖銳的陽光普照萬物。黃色帳篷裏一片強烈的朦朧。水生睜開眼,一隻小螃蟹不知何時鑽帳篷,正嚼著泡沫,謹慎地盯著他。他並沒有急著起來,而是看著這隻小螃蟹回憶起昨夜的事情。過了一會,小螃蟹失去了耐心,纖細的肢腿突然撥動沙粒,從帳篷底部的縫隙間鑽了出去,結束了這場與人的讓它驚心動魄的對峙。

水生簡單穿了件牛仔馬褲,一件短袖襯衫,接著取出他剛買不久的銀色圓簷布帽。洗漱完畢後,他不由看了看遠處陽光下反光的七頂帳篷。昨夜他們一直玩到深夜二點多才收場,現在還都在熟睡,沒有任何醒來的跡象。

他抬頭四顧一番海麵上的雲天,確定今天不會起大風,便將帳篷棄在原地不加收拾。他取上漁具,沒有急著去釣魚,而是向島上爬去。他想看看爹爹曾經建的小木屋還在不在。

小島並不大,半個小時就踩遍了。水生並沒有找到那間小木屋,料想幾十年的風雨應該早將它消磨一清了吧。除了幾塊半埋在枯葉間的被時間腐蝕得殘缺的朽木,如果不是漁船殘木,那腳下這塊相對空曠的平地,應該就是當年木屋所在地了。他有沒停留多久,隻是站了一會就離開了。

小島北麵的一塊麵積不大的岩石上,水生將魚鉤奮力地甩了出去,然後握著魚竿坐下來,眼下的海風平浪靜。約莫一刻鍾,他聽到遊艇發動機的響聲,接著便出現兩艘白色遊艇,載著那群盡興的富家子弟北歸。水生今天的心情和天氣一樣晴朗,可看到這一幕心頭卻不由泛起悵然。當遊艇徹底消失在蔚藍中,他才醒悟過來,“兩個人差距太大了,她隨手一揮就是我十年都掙不到的。”這麼一想,他心頭倒是寬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