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1 / 2)

第40章 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人老了大都是時間的俘虜,被圈禁禁足。它待我還好——當然隨時可以撕票。

——張愛玲

十九歲的時候,她說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上麵爬滿了虱子。誰曾想到這警句成了她晚年生活的讖語。在丟掉伯克利的工作後,她的精神狀態與身體狀態都變得越來越差,三天兩頭與疾病相伴,孤獨和病痛成為她忠實的夥伴。

因為常年熬夜寫稿,眼睛動不動就流血,吃飯總是湊合,腸胃和牙齒跟著都壞了。從前鄺文美稱她有輕性敏感症,如今人老了皮膚卻陷入無休止的敏感中。她無時無刻不感到被跳蚤追趕著,心裏的厭惡和煩惱可想而知,她唯有不斷地搬家,“三搬當一燒”,好多舊年的東西能扔就扔了。

她一輩子不喜歡置辦家產,連她最愛的書也不買,唯一讓她甘心情願掏錢買的書是《醒世姻緣》。她說因為買了東西就感覺像生了根一樣,東西長了腳會將她牽絆住——浮萍一樣聚散無依的一生,難怪習慣與孤獨做伴。

幾年裏她搬家的次數多到令人咂舌,常常在一個地方住不上一周就要轉走,總覺得跳蚤如影隨形,皮膚潰瘍。夏誌清寫給她多封信也不見回音,後來終於來了一封信,卻是訴說“人蟲戰爭”。——“天天上午忙搬家,下午遠道上城,有時候回來已經過午夜了,最後一班公交車停駛,要叫汽車,剩下的時間隻夠吃睡,才有收信不拆看的荒唐行徑。”

“先些時我又因為逃蟲患搬家,本來新房子沒蟑螂,已有了就在三年內泛濫,殺蟲人全都無效。最近又發現租信箱處有螞蟻……接連鬧跳蚤蟑螂螞蟻,又不是住在非洲,實在可笑。”

因為有蟲患,她對房子的要求就是要新,沒有任何家具,仿佛蟲子在她的肌膚上跳來跳去——自然,她這樣的敏感也有不少人認為可能是她的心理疾病,大陸研究張愛玲權威學者陳子善先生則認為她是出於作家的敏感性。

晚年的她經常托林式同先生代為找房子。林先生是學者莊信正在美國讀書時候認識的朋友,張愛玲晚年住在洛杉磯,林先生恰好也在洛杉磯,當時的莊信正則在紐約,因而托付他照顧張愛玲,以備她不時之需。

然而林式同先生第一次去見她也是吃了閉門羹,後來她有段時間幾乎每周都要搬家。林先生在回憶文章中這樣寫道:“起先我覺得張愛玲這人真怪,為什麼一天到晚要搬家?而且搬的都是些汽車旅館。她說她在躲蚤子,我說我不信,有蚤子,噴噴殺蟲劑就完了,不至於要搬家去躲。她強調說那些蚤子產於南美,生命力奇強,非搬家避難不可。我聽了還是不信,蚤子就是蚤子,那有什麼北美南美之分?

“自1984年8月到這時(1988年3月),前後約三年半的時間,張愛玲一直過著遷徙流離的汽車旅館生活,可能因為是搬家太頻繁了,生活不安,飲食無節,從信中可以看出她的身體已大不如前了,不能再繼續那獨來獨往的流浪生涯,而想找一個地方安頓下來。何況她已經六十八歲了,……在那段流浪的日子裏,她把隨身帶的東西都丟光了,連各種重要證件也都沒有保住!”

因為常常搬家的緣故,她丟了許多身外之物,一個人的行李變得少之又少,有些老照片也丟了,後來僅存的一些照片被她寫進了《對照記》裏。

當年那樣喜歡奇裝異服的女作家不見了,世間多了個孤僻不見生人的尋常老婦人,成日裏被病痛折磨著。因而她說人一旦老了就成為時間的奴隸,被圈禁禁足,隨時有被撕票的可能。

在接二連三的搬家中,最為寶貴的丟失還是手稿。1986年12月29日,她在給宋淇夫婦的信中這樣說:“檢點東西的時候,發現《海上花》譯稿隻剩初稿,許多重複,四十回後全無。定稿全部丟失,除了回目與英文短序。一下子震得我魂飛魄散,腳都軟了……”

另一個叫人擔憂的則是,張愛玲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幾乎靠速食食品充饑,然後配以煉乳就當她的全部餐飲了。在她給宋淇夫婦的最後幾封信裏,說到這樣的話:膚科醫生叫我去看眼耳口鼻喉科,但還是需要傾全力自救。——簡直到了渾身都是病的地步!

對她來講最痛苦的還是皮膚瘙癢症——我目前一天十三小時照日光燈——家用的日光燈照十分鍾要半個多鍾頭,(它需要五分鍾暖身,廿分鍾冷卻)又隻照一小塊地方,座位調整得不大對就照不到——接連多天睡眠不足……

天天去tanning salon(日光浴店)很累,要走路,但是隻有這一家高級幹淨,另一家公車直達,就有fleas(跳蚤),帶了一隻回去,嚇得連夜出去扔掉衣服……我上次信上說一天需要照射十三小時,其實足足廿三小時,因為至多半小時就要停下來擦掉眼睛裏鑽進去的小蟲,擦不掉要在水龍頭下衝洗,臉上藥衝掉了又要重敷。有一天沒做完全套工作就睡著了,醒來一隻眼睛紅腫得幾乎睜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