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蹤
都市小說雙年展
作者:楊劍敏
一
黃瑩以她一貫的昂首挺胸的姿態走進富豪大廈。她身材豐盈,步態優美。周圍的喧鬧似乎一下子變得安靜了,擁擠的人群似乎也一下子全部消失了。她就像是從樓外夜空中撲進來的一道亮光,每個人都不無驚訝地望著她。她卻絲毫沒有察覺大廳裏的微妙變化,徑直向電梯走去,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麵上踩出一串清脆的足音。
幾天來,我一直跟蹤著這個女人。我已經許多次看著她在我前麵美妙地走著,但每次看到,我還是會漾起絲絲激動。
“她是個完美的女人。”盡管作為一名職業跟蹤者,我從來不對目標作出評判,但跟著這個女人,我常會不時地在自己耳邊念叨著這句話:她是個完美的女人。
在電梯旁,有一位藝術家模樣的男人在等待著她。但隻有我能看出他在等她,對於大廳裏眾多的路人而言,他們隻是兩個不相幹的陌生人。黃瑩和藝術家不為人察覺地互相微微點了點頭,便一前一後踏上電梯,隨著人流默默地上升。
我想,我一直等待的時刻大概就要來臨了。
隔著四五米遠,我若即若離地跟隨著他們。在電梯轉彎的地方,我掏出手機假裝看信息,給他們拍了幾張照片。但他們之間始終隔著兩三級台階的距離,我想,這些照片並不能說明什麼。
他們在頂樓停了下來。這一層是一家豪華電影院。在電梯上就已經能聞到售票大廳裏彌漫的烤雞翅和爆米花的香味。黃瑩轉過身來,似乎要和藝術家說話。我自然是不會放過拍他們合照的機會。這時藝術家的手機響了,他把手機放到耳邊接聽,一麵踱到大廈邊緣的玻璃幕牆邊,那裏安靜一些。他向想跟過去的黃瑩做了個手勢,黃瑩便轉身朝售票櫃台走去。
不知為什麼,每家電影院的售票大廳裏總會有那麼七八個閑人在那兒遊蕩。我混進他們中間,隨手在身邊的鋼絲架上取了一份電影海報假裝瀏覽。站在這個角度,我既能看見還在玻璃幕牆邊揮著手臂打電話的藝術家,也能看見正在購票的黃瑩。
這個時段前來購票的人很少。黃瑩身後並沒有人排隊。當她拿到兩張票轉身時,我又給她拍了幾張照片。遺憾的是藝術家並不在她身邊,這些照片也沒什麼用處。
黃瑩把票放進隨身小包,便走向玻璃幕牆。藝術家捂住手機,遠遠問了她一句什麼話,想必是問電影的場次時間。黃瑩回答了他。沒等湊到一塊,他們就又一前一後乘電梯下樓了。這對男女非常謹慎,這越發證明他們的關係並不正常。而我需要的隻是一張或幾張他們的合影。他們的身體逐漸下降,最後完全隱沒。藝術家一直在接電話,不知為什麼他的電話這麼多。
這回我沒有跟著他們。作為一個經驗豐富的跟蹤者,我知道他們既然購了電影票,那麼一定會回到這裏來的。我隻需在這裏守株待兔,這對通常十分辛苦的跟蹤者來說,是個難得的小憩機會。但我並不知道得在這兒守候多久。
我退到廳外售票小姐視線不及的地方,耐心等待了三分鍾,然後急匆匆地跑進大廳。我一直奔到售票小姐麵前,喘著氣問:
“對不起,小姐,剛才,有沒有一對男女來買電影票?”
我的雙手在空中迅速地比劃,語無倫次地將黃瑩和藝術家的相貌描繪了一番。
售票小姐微笑地看著我出洋相,當我說完後,她說:
“你說的男人我沒看到,但女的確實來過,剛才買了兩張票離開了。”
“兩張票?”我裝出難以置信的樣子,“應該是三張票吧?”
“確實是兩張,我記得很清楚,因為她是最後一個買票的人。”
“你肯定?”我醋意十足地低罵了一句,“說好三人一起看電影的,我來晚一步,他們就……”
售票小姐饒有興味地望著我:“三個人一起看電影?你們倆都在追她嗎?她很漂亮哦!”
“看起來我已經落了下風……”我沮喪地說,但隨即一揮拳頭,“不能讓他們得逞!他們買的是哪個場次的票?我也要買一張!”
“對!”小姐非常讚同地說,“不要輕言放棄!”
她馬上出了一張同場次的票,並抱歉地表示,無法安排我和他們坐在一起。但這部片子並不熱門,或許看的人不會太多,我還是有機會和他們會合的。
我對她千恩萬謝。離開櫃台後,我發現這是一場小眾的文藝片,似乎是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一部經典愛情片的重拍片。看起來這對男女的情調並不俗。
離放映時間還有一個多小時,所以黃瑩和藝術家會暫時離開。我也沒有必要在這兒傻等著。樓下就是一家大型的超市,我還是去那兒逛逛吧,一個小時很容易打發的。
我走到電梯口時,一個健壯的男子大踏步衝上來,險些撞到我。他並不道歉,也沒停步,而是直衝進售票大廳裏,叉著腰站在那兒,喘著粗氣四周張望。他滿頭大汗,背上的衣服也已濕透,粘在身上。汗珠從他耳朵上滴落下來。我懷疑,他要是多站一會兒,地上可能就會有一攤水漬。但他隻停了十幾秒鍾,大概是沒有發現要找的人,他又迅速地竄回電梯,一溜煙地跑下樓去。他竄過我身邊時,一股濃重的汗味令我不禁倒退了兩步。
這個男人似乎有點麵熟。
我踱進樓下的超市。暫時不用跟蹤別人的感覺真是輕鬆。我喜歡超市裏那明亮的燈光,涼爽的空氣和琳琅滿目的貨物。我也喜歡那種漫無目的的閑逛。一家商品極其豐富、貨物堆積如山、空氣中飄著護膚用品香味的大型超市,總能讓我感覺到,世界並不全都灰暗,生活還是值得一過的。
逛著逛著,黃瑩和藝術家赫然又出現在我麵前。他們仍是隔著恒定的兩三步距離,一前一後地慢慢觀賞物品。藝術家仍然在接聽電話。他沒完沒了的電話似乎已經讓黃瑩產生了厭煩。她微蹙著眉頭,心不在焉地摸摸這件東西,又拿起那件看一眼就放回去。有時她會加快步子緊走幾步,或者突然拐到一個貨架的後麵,似乎要看看藝術家會不會跟上來。而他總是跟得很緊,這一點似乎令她稍感滿意。
我保持著絕對正常的神態,和他們擦肩而過。我沒有正眼看她。隨即我意識到這是一個錯誤:當男人經過這麼美麗的女人時,不可能不盯她幾眼的。而我的故作正常反而顯得不那麼正常。黃瑩迅速地瞥了我兩眼。經過她之後,我在旁邊一根柱子上鑲嵌的鏡子中,看到她還回頭望了望我。藝術家還以為是望他,趕緊放下電話趕上幾步。但我知道她是望我。我已經被發現了嗎?或許我的神態並不像我想象的那麼正常。當你經過一個完美的女人時,你心頭的那種震撼難道一點也不會流露出來嗎?或許我的心跳已經被她聽見。
我穿過許多排貨架,繞了一個大圈子,預計會在收銀台附近再次和他們相遇。這麼做顯然是不明智的,但我似乎無法控製自己。
這時,那個滿身大汗的男子又出現了。他叉著腰,站在收銀台之外的出口處。他健碩的肌肉和穩如泰山的站姿,表明他以前可能是個運動員,或者曾經做過軍人。他的目光是陰沉的,也是焦灼的、饑渴的,還透著某種尖銳的惡意。我循著他的目光望去,它的終點正落在不遠處悠悠走來的黃瑩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