渾身雪白的T236列車像一匹駿馬邁著噠噠的步伐,沿漫長的黑色鐵軌在沉重粘稠的霧中一路隆隆向北,把兩旁光禿禿的白楊、世紀歡樂園宏偉的摩天輪、思念水餃孤立的廣告板連同我對這座城市的模糊印象,遠遠地拋在了記憶的後麵。外麵雨夾著寒風,天空陰陰沉沉,地麵朦朦朧朧。我緊揣著一封畫著藍色蝴蝶的信,心裏千千萬萬遍重複一個人的名字。某人,我來了,請等我,請等我。
這是2015年1月1日清晨。記不清楚上回坐火車是什麼時候,我努力圈尋著似曾相識的一切:推著小車叫賣食物的鐵路客服,車廂前頭亮著黃字的顯示屏,狹長而擁擠的過道,偶爾飄過的微弱煙草和口香糖的氣味,桌上的甜甜圈、方便麵和麵包,窗外的雨,盤旋的飛鳥……周遭的世界和過往的歲月相互交織,忽暗忽明,連自己也分不清哪個是現實、哪個是夢境了。當火車一出鄭州,我便迷迷糊糊地睡著了。我記得旁邊坐著個蘑菇頭的短發姑娘,十七八歲左右,穿一件紅色棉襖。她的臉白裏透紅,胖乎乎肉嘟嘟的,右腮邊掛著一顆紅裏透白的的青春痘。
醒來的時候,她正看著窗外蕭瑟的景色,神情漠然。我抬起頭,目昏昏腦沉沉,感到所有的呼吸器官在一瞬間失去了作用,感到血液因缺少空氣而逐漸凝固成片,感到我的末日就在此刻來臨了。這時候,頭頂上擴音器傳來低沉而略帶沙啞的聲音,許巍,《曾經的你》。那動人的旋律時緩時急,時疏時密,最終織就成一張網籠罩著我,無法逃避。透過網塊的間隙,我看到慘白的月亮和燈光相互交融,迷茫的我坐在白色的石欄上,一片寧靜的湖上飛著一隻白藍相間的大眼睛蝴蝶……所有的這些變成一隻隻大雁擺著困惑的姿態朝我飛來,後麵頹廢地連綿著望不到盡頭的日日夜夜。
為了使眼淚不當眾流出,我伸出雙手捂住臉,渾身顫抖,小聲啜泣。不一會兒,從指縫裏看到有個黑色工服的鐵路小姐走過來,彎下腰輕聲問我:“先生——您怎麼啦?”我迅速抹幹眼淚,告訴她:沒有關係,隻是感冒了而已。她莞爾一笑,提醒我多喝開水,點點頭走了。
歌曲正唱到高潮。那些痛苦的回憶鋪天蓋地席卷而來,驚濤巨浪,而我像一隻無處可逃的船。
“叔叔,你——真的不要緊麼?”旁邊姑娘問道。她的聲音暗示滿臉胡茬的我已不複少年模樣,也讓我明白我的青春連同那些虛妄的念想都無影無蹤地消散了。我用手捂住嘴,知道再這樣下去不行。雖然我不知道什麼時候變成一個對什麼都乏味的人,但我得堅強起來,至少不要讓好心的人們為我擔心。於是我極力控製住情緒,直起腰坐好。
“不要緊。有些感傷而已。謝謝。”我說。
“你去哪裏?一個人嗎?”她好奇的問。
“嗯。漠河。”我簡潔地回答。為了表示禮貌,我漫不經心地問道:“你去哪裏?”
“漠河!你也去北極村麼?咱們同路呀!是不是在哈爾濱轉車——”她歡呼道。
“恐怕讓你失望得緊。我是去洛古河村。”我有些尷尬地笑笑。
“哦……你是去拜訪朋友嗎?”“嗯,算是吧。”我說。“你的朋友是在那裏工作嗎?”她好像對什麼事情都要問個結果不可,這讓我有些不耐煩。
我麵無表情地說道:“我,22,河南許昌人,去找一個人,她在漠河鄉洛古河村教書。行了吧?”
“對了,還沒結婚”,我補充道,感覺非常不愉快。你好像對什麼都要弄得清清楚楚的,恨不得把我幹過的好事壞事都翻出來檢查一遍才甘心。但陌生人,你有什麼權利,過問我的生活?
“這樣啊是……”她雖然有點失望,可還是不肯死心,“你這個朋友為什麼跑那麼遠的地方去教書啊?”她的眼睛澄澈透明;有幾個人扭過頭看熱鬧,我感覺到我有點過火了。
我低聲道,“抱歉,我有點心煩。她是我之前的戀人。”不知道對這陌生的小姑娘,我為什麼要講這些,好像她就是一扇時光之門,要想回到過去,就必須要經過她。
“嘿嘿,你是個有故事的人。”
“你怎麼看得出來?”我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對她也產生了好奇。
“從你的眼睛。”她不假思索地回答。
“眼睛?從眼睛真的能看出來?”她端端正正地坐好,十分認真地說:“當然。我能從一個人的眼睛,看出他是好人還是壞人。”
我對她的言論感到十分好笑,問道:“那你看我是好人還是壞人?”
她點頭又搖頭,好像格外難以分辨,“這個嘛……不是壞人——也不像好人,哈哈……”
她的可愛讓我想起遠在幾千裏外的那個人來。她首先吸引你的,是那帶著茉莉花香的頭發,是那緞子般順滑的頭發,是那鑽石般閃亮的頭發。它如一條黑色的瀑布,在陽光裏一傾而下,自然地垂到臀部,黑亮得直紮你的眼。
她額頭左上側有一個蝴蝶型的粉色胎記,臉光滑而圓潤,宛若一塊經過反複打磨的鵝蛋狀翡翠。彎彎的柳葉眉,好像永遠都在流淚的圓溜溜的眼,高鼻梁和薄嘴唇。笑的時候露出淺淺的酒窩和尖尖的虎牙。永遠沒有多餘的頭飾和耳墜,不喜歡化妝和描眉。
這是一個春末的夜晚,剛下過雨,天空蔚藍。她上穿海藍外套,下著白色長裙,腳蹬一雙帆布鞋。
“哎,我都說對不起了嘛。是我不對,沒有考慮你的感受。”我拉著她小小的手,她卻低下頭,睫毛上掛著晶瑩的露珠,凝結成一片雪。我用唇貼上她的眼,吻****的淚水。
“幹什麼呀?”她嘟著嘴,推開我。我仍抓住她的手,貼在我的胸口。
“小蝶,真的很對不起。昨天一起去玩的都是我好朋友……”
“好朋友就能隨便抱?”小蝶睜著讓人憐愛的眼睛,很是委屈。“要是你有個可以隨便擁抱的女閨蜜,要是你有個喜歡讓你給她拎包的女閨蜜,要是你有個你可以花錢給她買任何東西的女閨蜜,你以後還是不要來找我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