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秘密的美學部落
評論
作者:趙威
關於作者——在一幅碩大的“蘿”字前,大頭小眼的“那小子”,就是傳說中的莫言。文字熱辣的莫言是個不分白天黑夜都敢於做夢的家夥。因為一個人即使三頭六臂橫亙江湖,他現實的一生經曆也不過占據五彩斑斕夢域的一點點。鬼靈精怪又自詡貪婪的莫言,選擇了老老實實在一方屋宇下做夢。擁有了夢,生的無限就有了可能。回頭看,誰敢說記憶中那些疼痛的和歡愉的,曾真實存在過?那隻不過是一幅又一幅的夢境,推移著遠去。
我不談諾貝爾,至少與這篇文字中的莫言無關。
關於作品名稱——一生,不過是從生到死這樣的一個短暫變化。一個生命的途經過程中,悲與喜,愛與恨,相加交錯,輾轉躊躇,不知不覺中,時光陡然老去,當七情已衰,六欲皆滅,身心俱疲,飛舞的塵土次序落下,像從未驚醒過的沉寂。不管是否已曆盡前塵還是會有來生,不論悲傷苦難還是喜悅幸福,我隻願將這一生千帆過盡,淋漓而終。敢從“生”寫到“死”的,不但要有一顆莫言這樣的“大腦袋”,更要有一顆閱盡滄桑世事和人間百態並善於感悟和自省的勇敢的心。
關於作品的形式——莫言說:“長度、密度和難度,是長篇小說的標誌,也是這偉大文體的尊嚴;長篇胸懷大溝壑、大山脈、大氣象,粗糲莽蕩,容納百川”。莫言又說:“長,就要像《清明上河圖》那樣精美又豐盛,像長城那樣背後有壯闊的江山社稷;密,是指密集的事件人物和思想,洶湧澎湃排山倒海;難,是藝術的原創性,是陌生而非輕軟滑溜,是結構語言思想之難,是痛苦和艱難”。莫言還說:“它排斥投機取巧,它笨拙、大度,泥沙俱下,沒有肉麻和精明,不需獻媚和撒嬌”。莫言都說了,我便無話可說。
關於作品的主題——開端,我曾以為是充滿嬉笑怒罵的曆史批判主義思想,越來越發現其實不盡如此,最後發現,根本就不存在批判或曆史什麼的。那段敏感的故事時代背景,不過是“莫言那小子”親曆的時間段,是他截取的一個可以充分展示人性的曆史片段,恰恰,也正是新中國政治經濟最為跌宕捭闔的時期。“大悲憫”正是作者站在成熟的高地上痛心流露的一種人文情懷。不說對那片熟悉的土地那群熟悉的人們充滿著傾心的熱愛和眷戀,也不說對流光往事的難以忘懷和恩恩怨怨的縈繞糾纏,就人類的存在和個體生活,暫且擱置與自然界的久遠不息的卓絕鬥爭,單單在人與人之間紛繁關係結構成的社會體中,吸引與傾軋不斷誘發著人的各種情緒和欲望,導致愛恨情仇,有的隱忍著反抗,有的呐喊著掙紮,也有逆來順受,也有生死由它,而當一切來自土地最終回歸土地,“命運感”便油然成為莫言心中關照一切事物的情感源頭。悲憫曾是上帝對人類又恨又愛時產生的複雜感覺,源自母愛,所以它偉大,恩澤世人,因此它浩瀚,縱然它在堅船利炮和陽光麥子麵前一文不值,但這卻是人類衝出戰局看清自我後的終極情懷,人類由此不再迷茫和痛苦,遠離衝突,剩下和平和寧靜。
關於其他——成功的作家一定要有自己的文字風格,你一看,就知道非他莫屬,或者,他的文風已經成為文學界的一種參照或標識。莫言創造的“陌生”,的確讓我不適,這種不適迫使我讀讀停停,直到那些精神的光彩,在貌似平淡其實撲朔迷離的情節行進中漸露鋒芒,從外到內步步吸引,陌生便轉化為熟悉,這種個性的藝術表達技巧已成為深層魅力的外在必需,這時我知道,這就是“莫言那小子”的東西。例如,莫言在對動態場麵的描述上,有一種無法自抑的瘋狂,仿佛一場無政府狀態的打砸搶,不知是他進入太深,還是表現的欲望泛濫,總之難以控製,但你絕對不能不感歎那敘述的精彩。它帶動你的每一處感官,帶你穿越,你成了另一時空的在場看客,瞬時置身曾經或喧囂或靜寂的場景:在東北高密鄉,在鬼門關,在人群中,在杏花間,在月光裏,空前的新中國第一次土改運動,如火如荼的中國文化大革命,肮髒的牲畜窩,純美的愛的儀式,黑的,白的,美的,醜的,冷的,熱的,浪漫的,尷尬的,字字句句,秒秒分分,全部囊括在莫言昏天暗地不加節製的“白話”中。總之最後,隨著情節的進展和主題的凝顯,你已經迫不及待讀下去。
“具有密度的小說,應該是可以被一代代人誤讀的小說”。愈多的誤讀,愈在展示一個作品的深廣開合之度。正如一個靈魂,它的魅力源源不斷於那份取之不盡的深邃精神。我承認,《生死疲勞》正是這樣一部作品。
1.華夏魔幻中的現實主義
在不斷地品讀中,濃厚鄉土特色的魔幻彩色氣體從文字間嫋娜蒸騰,直至最後一部,到一個天才大頭兒誕生,整個家族的覆滅命運昭然若示,我驀然覺得這就是一部東方的《百年孤獨》,我甚至感覺到了是對它的模仿,即便是模仿,也絲毫不會影響我對這部作品的欣賞,就像《洛神賦》之於《神女賦》。美,有時既相像又獨立地存在著。這是莫言式的魔幻,是華夏民族古老的神話傳說和莫氏天才想象力以及獨特感悟的有機結合,詭譎裏攙和著土味,神秘中袒露著俗白,浪漫裏鋪陳著苦難。魔幻,不是空穴來風。是祖母娓娓敘說的故事,是血脈裏奔流輕唱的秘密音符,是夜晚的孤獨中可以感覺但不能觸碰的冥冥之甍,是靈魂獨自飛翔時無法言說的所見所聞。
西門鬧在土改初期被革掉了性命,滿懷愛恨情仇而冤魂不散,帶著人的精神和感知從驢到牛到豬到狗再到猴五次輪回,見證了西門家族1950年1月1日到2000年的鍾聲響起整整半個世紀的興衰曆史,最後終於轉世再為人——身體瘦小,腦袋奇大,有超強記憶力和天才的語言能力——藍千歲,通篇故事便由5歲的藍千歲和被西門鬧稱為朋友的藍解放倒敘完成。西門鬧死去到藍千歲誕生,這顆靈魂帶著前生後世為人為畜的所有情感和記憶,在徹底了卻了仇恨後,隻剩下滿臉的“滄桑和悲涼”,生生雖不息,無奈塵埃已落盡,卑微的生命又回到蒼茫無際的旅途中。生命無論以什麼方式存在,都是美麗的,這就是神話所能根植的土地,所有你想象得到而得不到的,所有儲藏在精神的現實中而在現實中還不存在的,莫言在《生死疲勞》中為你打開了一扇窗,透過它,你看到了月光裏的神話,一顆小小花籽長出魔幻的青青長藤,伸出手,甚至可以觸摸到那些離開又眷戀著塵世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