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相遇都是重逢
名家
作者:張瑜娟
其實那不過是個夢,幾個夢,夢的片斷,片段而已,但確是有那麼個影像出現在夢裏,猶如先兆。那些個片斷融在一起,漸有了形,我的心便莫名地泛起苦,從底層,卻不知從哪裏。接著她便來了,是漸漸地清晰,不是猛不丁的,即便就在我對麵,也仍是一點一點隨著時間慢慢清晰,猶如現實。
時間有時不近情理,非同一般的重要之事,也會輕而易舉地讓它去,讓它過去,無須且不暗含嘲諷地讓那些成為過去,堆砌記憶之山石,那山卻是假象,因逝去便不再現實,失去了現實精確的力,漸顯灰暗。
那幾個夢究竟是什麼呢?對於我來說也許算不了什麼,從小到大我們家族中即將發生的事在我夢裏總有先兆,先入我的夢,再去現實中顯現。我已不覺這有何了不起,雖然聽到的人仍會驚訝,仍會驚奇,仍覺奇異,可這真的算不了什麼,我經曆的那些個事我早已不覺奇異,也不認為暗含玄機,那隻不過是我對世界的認知以及世界與我的交流,實在不足為奇。
先說說我的第一個夢,從那個女人出現時說起。夢中她其實隻是—個影,有點飄忽,我記不清也不去追究她的麵目,但我對她的頭發有記憶,黑色的、柔順地飄搖著下來,讓人想去撫觸,雖然猶如虛幻,你知道夢裏經常是虛幻的,但虛幻其實是個大的整體,讓人不會糾纏在細節裏,像眯起眼睛看一件剛開始上調子的素描,意義在於朦朧、不確定,又其實早已暗含了架構,逃也逃不掉地在不必追究裏,模糊了知覺。
她在我第一個夢裏做了些什麼?隻見她就在我堆滿書籍如亂石的房間,那一處看似幽深的空間,狹長的廊般的通道,通去了幾處,處處是我不太喜歡的形式。但對於形式我不太追究,盡管不喜歡,就像我對自己的衣飾,那些分明總要貼著我、溫暖我、撫觸我的衣飾,我也無法去關心和打理,因此我的形式就是我,仿佛與世界脫節,在流行與時尚變了幾變之後,我依然故我,因此我的不關形式成了風格,成了某種不予言表的冷峻氣息,我於凜冽風中自覺不可救藥地獨特而不群,冷漠,卻充滿了時尚與流行格格不入的東西,堅定並輕蔑世界地存在著。其實我無心如此,隻是個巧合,隻是我模糊甚至模糊裏也不怎麼去意識的巧合,那個女人在我夢中就是這麼出現的,她模糊地立於窗前,不,像是那張書桌前,滿室的書,她也許覺得無處存身,但這影響不了她,她是飄忽的夢中人,她仍是那麼有幾分優雅地存在著。窗前那黑的色塊是她的影,在燈下的投影或在陽光下的投影,反正光線是自然的,明晰地想不起是日還是夜,應是日吧,明媚一些、溫暖一些。她的發印象深刻地變換了幾個角度,她一如慣常中的女人,沒什麼特別。我在夢中冷眼地看,想坐起來,想看清楚些,但我意識到那是個夢,她在我夢裏,一個陌生人、陌生女人,卻無端親切。我還是坐了起來,坐起來後她仿佛沒有立刻消失,她仿佛仍軟軟地站在那裏,審視—個並不陌生之處。我口渴難耐,但我坐著,未去喝水,我用餘光看那個夢中她剛站立的地方,我知道,一定會發生些什麼,因為這個夢就像我曾經有過的那幾個有征兆的夢境一樣,我區分得來,知道那不是隨便一夢。
我抱膝坐在床上,這時候沒開燈,房間是黑的,但仍能看到物象,因窗外的燈光會整夜地存在。這是個不睡的城市。城市是從何時開始不睡的?
我曾不是這個城市的人,生來不是,以後也不會是。我是個過客,雖然也許會在這裏一直存在下去,但我知道我不屬於這裏,我溶不進去,始終溶不進去。我討厭前小市民的俗氣,也討厭後小市民的現世加俗氣,這城中盡是這樣的人,每個人都脫不開幹係,每個人都在這個不知中心在何處泛著波的地帶裏被那浪圈一圈一圈湧進湧出。我常不敢回憶我的過去,那是因為太重,太需要去承受,但某時我寧肯對著過去也不願審視這個城市、這個群體,敗落的沒有精神的喘息。
我在黑暗中辨識那盆被我忘了澆水而變成幹枝的植物,它在黑暗中仿佛影影綽綽,在那摞書的側麵,沒有優傷,卻像個拉扯是非的老女人,讓我想把它扔出去。明天一定扔出去,扔得遠遠的,讓它徹底成為垃圾。
窗外的那點光漸漸滲透,因我適應了這裏,於是便不再覺著黑,黑暗中有幽幽的意味,因為不明不暗,仿佛藏著許多謎底。我重新回憶剛才的夢,那個夢中的女人顯然是陌生的,從未見過,可是卻莫名的親切,就那麼—個影,競透著親切,甚至是親密。這是個少有的狀況,我幾乎沒覺著誰親切,世間的人全是漠然的,包括父母、兄弟、姐妹,甚至於那些個曾和我有過親密行為的女人,都隔了一層,隨著歲月,隔得越來越遠,以至於我忘了親切這個詞,以為那不過是個詞。這個女人確如此,雖然她在夢中。我競莫名地心痛起來,深深地痛,伴隨著失望和遺憾,顯然,我失望和遺憾這僅是個夢。雖然它可能有所征兆,但此時落不到實處,我的心被揪著,緊得不能承受,這種感覺類似於童年時的某種痛,無能為力,渴望交織絕望。
夜能讓人沉靜、沉思、沉夢。我漠然地笑,雖然旁邊沒有人,但我的表情是給自己和自己的夢的。我很難再睡去,我輾轉反側,我緊擁被角,我回歸現實,我不想失落。
那就是個夢,僅是個夢,我不知它會預兆什麼,我仍在慣常的生活中遊走,我仍做著那些看似具有創造性的工作,創造了些什麼?卻仿佛是虛無。我漸顯疲態,甚至漸忘了那個夢。
我每日都活得差不多,甚至於極其相似。我每日穿行於一段繁華的街道,也許那繁華是曾經的繁華,因它曾是繁華的,於是在城市不繁華的各處得到建設以後,這段曾經的繁華便呈現出頹然,甚至於敗落,破敗不堪地承受地下排水係統的整修以及人行道的改建,修了幾次,改了幾回,仍在修,在改,每一次都無法徹底,仿佛在為一個衰老的病人做內髒手術,沒法徹底去摘除或修補,於是總在反複,治不好也死不掉。那些建築更是熟知的,十多年前挪移來的不倫不類的惡俗的香港麵孔,嫁接的,被勉強歸類的可稱作後現代的式樣,還好,那時外牆石材還未曾大行其道,於是避免掉了另一種中國式的惡俗。我每日在其間作著穿行,盡可能地不去看它們,不去思考它們,但它們仍觸目驚心地存在著,龐大著,仿佛本身就具有侵略性。我有時可能會厭惡地皺眉,但那不是有心的,我無心於他們的存在,厭棄它們的惡俗。
我要說的是我的第二個夢,我該說了。關於第二個夢連我自己也覺得有點奇異,我說過第—個夢中的女人是陌生的,我甚至在夢中看不清她的樣子,因她無法辨識,可是第二個夢仍是關於女人,並且我確定第二個夢中的女人仍是那—個,第一個夢中的那一個。這種情況是絕無僅有的,從未有過一個陌生人兩次出現在我的夢中。不同的是,這一次我看清了她的麵目,仍是陌生的,卻也是可親的、並有著不慣常之氣,令我說不清這是怎麼了。
我的夢境發生在這個城市的另一個繁華之處,新的繁華之處,剛剛建成的龐大的另—個體係裏,夢中我站在一段向東拐的單行道口,我不知我是在幹什麼,就那麼站著,是冬日,但不冷,周圍的建築沒什麼異常,盡是些所謂新古典的風格,就像往日,平常的一個不陰不晴的冬日。那時是上午還是下午?夢中沒有概念,但一切都是清晰的,我在路的一側,仿佛要過去,橫穿它,可又猶疑起來,思索自己為什麼要過去。一輛墨綠色的小轎車經過我近旁,忽然停了,車窗玻璃落了下去,出現了一張女人的臉,陌生卻透著親密,她叫我上車,仿佛我們早已熟知。瞬間,我知道了她是誰,她的發仍那樣柔美地流瀉著,我知道了,知道了她是她,第一個夢中那個模糊的女人。我驚喜並亢奮著,我坐在副駕駛的位子看她駕車,車子像一匹被馴服的馬,在她手裏乖乖地向前去。
她似乎沒有和我說話,又似乎說了什麼,我為什麼競記不起?我靜靜地望著她,她的側影柔美,柔美得仿佛讓我心地軟弱。她偶爾與我對視,目光中無盡的內容,又仿佛是空的。我們的車子駛向郊外,仿佛去向一個不知名的所在,一路盡是蒼涼的風景,霧蒙蒙,讓人想起虛幻,卻在虛幻的無盡頭裏忽然出現一段斷頭路,像某事的忽然完結,讓人悲哀。我差點醒了,我競能把醒壓回去,我繼續做我的夢。
在那段斷頭路的邊沿她不得不掉頭離開,就好像要回到來處。原野仍是霧茫茫一片,那境況讓我想起夢境,想起夢中的事物,雖然此時像極了現實裏的原野,空蕩蕩,盡是寒荒,然而那些遠樹與近樹,遠山與近山錯亂如謎,像一篇無序的文章或交疊的現實,讓人沒了頭緒。她調轉車頭後快速地奔向城市,那速度像是充滿了驚懼。
我們終於回歸了城市,我們穿行於城市腹地。城市裏擁擠不堪,車子走走停停。她仿佛漸漸氣力衰微,她想尋找可以偶爾停靠的所在,兜了幾個圈也無處停靠。她在一處陌生的路沿停下了車子,我不再去觀察她,在靜態下我仿佛有點心虛,我疑慮重重,我不知道她是誰,也不知道她為何讓我上她的車子,更不知道我怎麼就上了她的車子。我問她要去哪裏,她說她也不知道。我想問她是誰,卻不知怎麼開口。她輕笑著,淡然的眉微蹙了蹙,她仿佛說了許多話,我卻隻記得一句:世界的本質或許是虛無。我定定看她,想要擁抱她,但我不敢,我怕那樣會失去她。
我們在城市的路上繞來回,她柔美的側影變換著親切和陌生,讓我想去研判,想知道她,知道她是誰。當我的想就要變成語言發問時,一輛黑色的大吊車橫在了麵前,我甚至無法看到它的整體,高大得像要壓過來。我的夢瞬間醒了,竟然醒了?我幾乎癱軟在床上,虛弱至極。
我懊悔自己為什麼要醒。從童年時就如此,那時那個孤獨的孩子在無邊的暗夜裏曾為夢中的景象哭泣,不是因為不解,而是因為感知,敏感得非同一般,連一顆小小的心也覺著累。那時候我仿佛會坐起來,抱著膝,在幽暗的夜裏哭泣,那時的夜是黑的,真正的屬於夜,使那個小小的孩子醒來時反而分不清剛才是夢還是後來是夢。
今夜我競坐不起來,今夜我是個中年男人,我不再像孩童時那麼怕,那麼認真,我已不如他純粹,也許歲月就是一個人漸變成最終的自己,即便不再與從前相似。當然,我仍是相似的,為數不多的相似於自己童年的那—個,除了事業,我仿佛還是個孩子,仍是那個有些憂傷與反叛的孩子。事業某時是令我激情的,雖然它的架構其實是一片虛無,但奇怪的是許多事競能在一片虛無之上開花結果,我不想去追究它的根本,但我仍能激情澎湃、激情萬丈地做我自己,做那點我認為必須去做的事。我當然做得很好,我其實是個能看清本質的人,我太清楚該怎麼做,該怎麼在一片死水裏、該怎麼在一片麻木虛弱的群體裏做鮮活的那—個。其實有時我也會麻木,那僅是片刻,我常是昂揚的,不太準確,也許不是昂揚,是什麼卻說不清,仿佛心中有無數個爆發點,可炸毀周邊的死寂與麻木。
還是說說我的夢吧,我仍留在那個不太黑的夜裏,那個生出第二個夢的地方,那個女人的臉清晰地在我的腦中,我恐怕再也忘不掉。那是一張不太有特點的麵孔,淡然的眉目,淡然的表情,但我能記住她,肯定忘不了。仿佛有什麼東西緊緊抓著我,讓我絲毫鬆不下去,一定不是她的發,她的發其實抓不住我,太多女人都有那樣的發,或者是她那雙仿佛能看得很遠的眼目,遠到遙遠,遠到我心裏,現在以及童年時的心裏。我不由輕顫一下,我是何其完整的自己,我早已將許多封存,封進記憶,用一副慣常態度來麵對自己,麵對一切。我有我的體係、精神和生活,似乎堅不可摧,任誰也無法介入,我是一個完整體,一個宇宙,我自己的。我總是不為所動,即便是遇到女人,漂亮、可愛的那種我也不為所動,或者動得很少、很短,過去就過去了,她們不具備穿透我的力,但有時足以讓我痛苦,仿佛在一次次地驗證我還有沒有心。她們進不到我的心,甚至身體的反應也是有限的。我常想我是個奇跡,或者隻不過是個麻木的男人,可是一個夢中的女人就進得了我的心嗎?我想起我在夢中的身體明明有了反應,熱烈、激情抽搐、疼痛的那種。心和身體幾乎是同步的,幾乎不像了我,或者像極了我,心在一抽一抽,不明就裏地不知在抽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