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楔子(1 / 2)

雨淅淅瀝瀝地下了一月有餘,這是我被帶到這未央天以來最長的一個雨季。我能聞到空氣中彌漫著的潮濕氣息,那冷漠而粘黏的潮濕,像一個沉悶的塞子,頑固地塞住我的胸口,甚至連呼吸都會有些困難。

我將手伸出屋簷之外,冰冷的雨水一滴滴打在掌心,仿佛在平鏡般的湖麵蕩開圈圈漣漪。這已是我唯一的感官——我隻能用手,觸摸這一如既往的雨季。因為往日那個滿目蔥籠的未央天,我早已看不見了。

大概是我往屋簷外探身太多,好像有冰冷的水珠落在臉上,一直冷徹到骨子裏去,我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就在此時,身後突然有兩隻手扶住了我的雙肩,輕輕將我拉回來,順手將一襲大氅披在我身上,動作很溫柔耐心,一個聲音在耳畔低低道:“天氣不好便不要出門,蘇雀這個丫頭又跑到哪裏去了?”

這語氣中頗為見責,我連忙反手握住這溫暖的掌心,擠出一個愜意的笑容:“我打發她去做事,我自己出來的。好多天憋在屋裏有些悶,隨便出來走走。”

回答的聲音不容置疑:“天已經黑了,走,我陪你回屋去。”

我心裏忍不住訝然,這麼快天就黑了?如此若是按我們凡間算法,我來到這未央天上,已經有多少個年頭了?我這個凡人之軀,在這未央天神界之地,真的能像旁人一樣活著麼?

不過,這似乎不是我現下需要考慮的問題。我輕輕拍了拍那隻手:“你回去吧,我坐一會,等你看完了今天的文書,我自然就回來了。再說一會蘇雀回來尋不見我,她會著急的。”

沉默了片刻。“好吧,那你小心,不要著涼了。有事叫我。”腳步緩緩地轉身去了,仍有些猶豫,走到拐角處又回過頭來。這些我原先從不會注意的,自從眼睛看不見以後,便越來越上心了。

我心裏微微歎了口氣。當初你執意帶我來這未央天,可曾想過這裏究竟是不是適合我?不過我自己呢?當初他這樣一開口,我隻毫不猶豫,天上地下,生死隨君。

我不是後悔,隻是覺得——青川,終究我還是成了你的累贅。我凡人之軀,再有如何的容貌,不也是過眼雲煙?你這個未央神界的天帝之孫、未來的天帝,與我能相守得住幾日?

這一次臉上滑落的水滴變得滾燙,生生在我心頭灼出一道傷口。

我終於不能再忍受。我緊緊抱住懷中的碩大玉佩,這是唯一隨我從凡間來到這未央天的東西。我從不知自己父母是誰,從來孤獨一人,隻有這一樣東西,是伴我從小到大。我甚至不知這件東西對我有什麼意義,既然它並不能告訴我我是誰,從哪裏來,既然身前事已不能知,倒不如為我換一世幸福。

我站起來,摸索著悄悄走出玄清宮去。雖然感覺不到白天黑夜,但那月光灑在臉上的清冷,陡峭山巔上悲咽的朔風,還是明白告訴我,這是整個未央天上最沉寂的時刻。

我幾乎是手腳並用,拚命地向山上爬。尖利的山石割傷我的手,冷硬的樹枝劃傷麵頰,我都無暇顧及,隻是一心一意地拚命向上爬,仿佛那山頂上藏著的,是我一生的希望。

事實上的確如此,我後半生的希望,就寄托在那飄忽的一句話上。

“你來了。”這個聲音驀然響起,即便耳旁悲風獵獵,這聲音聽起來卻是那樣洪厚渾重,直透人心。我緊繃著的身子忽然鬆了鬆,一時間身上的疼痛也開始蔓延起來。

一隻有力的手拉住我的手臂將我扶起來,似乎麵前這個男子比我高出許多,聽聲音辨不出年紀,隻覺得他周身透著一股似有若無的淡淡氣息,仿佛他整個人隨時都要消失進這天與地之間的風露中去。

我哆哆嗦嗦地將懷中的玉佩遞過去:“你說的交易,我答應。”這玉有五寸長,兩寸寬,波浪起伏的形狀,中間有一縷細長的孔縫。色澤剔透,白膩無瑕,我的眼睛還能看見的時候,甚是喜愛這溫潤的顏色。

我麵前這個人,這個一直以來都沒有任何喜怒哀樂、從來聽不出語調有任何波動的人,聽了我言語,見了我的玉佩,竟然無法抑製自己的情緒,連身體都忍不住顫抖起來。他盡力平靜自己,但敏銳如我,還是從他微微起伏的語調中聽出了他的狂喜:“你應該早些做決定,這樣你就不用多受這些日子的苦楚了。”

他話音未落便迫不及待地從我手中奪過玉佩,不等我反應過來,隻覺麵前一道勁風掃過,似乎有一道冰涼的水霧灑在臉上,我下意識地往後躲了躲,閉上了那雙已經看不見的眼。

待我睜開眼來的時候,我的心被一陣陣排山倒海的狂喜充斥。我看見了,真的看見了。冰雪封山,枯枝冷石,月華清輝,夜落靜謐。我看到了月光流瀉在冰川上,折出縷縷七彩的斑斕,看見狂風呼嘯著穿過山巔,壓低虯蔓突兀的枯樹,看到山下燈火璀璨的玄清宮,在遙遠的地方瑩瑩溫暖的光芒。我曾經習以為常、又曾經失去的一切,終究又被我找回。

這一份失而複得的喜悅已經讓我欣喜若狂,再無暇顧及那丟失的玉佩。待我回過些神來,想要去尋找那個神秘的男子之時,遠去的他已經隻剩下一個渺遠模糊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