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圖鎮上的老中醫成淨賢死了,死在自家被浮圖鎮糧站占用的二層小樓房裏。
被人發現的時候,他穩穩當當地用褲腰帶把自己吊在了二樓的欄杆邊,一米八的身子懸在空中,像一麵展開的旗。
公安局的王法醫查驗了屍體後在死因一欄用極快地速度寫下兩個龍飛鳳舞的字:自殺。然後把這一頁紙丟給浮圖鎮革委會副主任孟朝富,轉身就走出去。走到屋外抬頭看看天,眼睛似乎被懸在空中的太陽給晃了下,用手抹了抹眼睛走了。他曾經跟成淨賢學過幾天中醫,但如今潛伏特務成淨賢畏罪自殺,他也隻能以法醫的身份看上兩眼而已。
等在鎮革委會門外的黃桷公社民兵連長趙永年見王法醫走出來了,便招呼了站在他身邊的自家兒子趙大河和黃桷公社孟朝貴的兒子孟長江跟自己進屋去抬人。
成淨賢躺在革委會辦公室的側屋,兩根板凳支起來的門板上。他的舌頭有一點外露,脖子上一圈青紫的痕跡。趙永年想,成淨賢是存心要死,死前還特意換上了幹淨的白襯衣黑褲子。講究風度的人,就算死也要保持了他要的風度。
正端著搪瓷杯子喝水的孟朝富一見趙永年要把成淨賢抬走,就一步擋在門口不讓動。
孟朝富說成淨賢畏罪自殺,自絕於人民。但特務分子就算死了,屍體也要接受人民群眾的批鬥。
民兵連長趙永年向來脾氣火爆。一聽孟朝富這話,就招呼兩個年輕人放下手來。他說你當老子願意來抬死人是不是?也不看看如今是什麼天氣,這成淨賢已經快臭了。你是安心讓他這國民黨狗特務在死後還來把這人民的革委會辦公室薰翻搞臭才了事?
孟朝富被趙永年這話給噎得還不上嘴,罵一句這****的成淨賢死了還來找麻煩,不耐煩地揮揮手讓趙永年把屍體快抬走。
趙永年的兒子趙大河天天吃紅苕長成一身疙瘩肉,他一個人走在前邊抬。邊走邊說還是自己老漢兒(土話,即父親)厲害,那個龜兒孟主任都沒得話說了。
趙永年一聽這話便罵:“你個小龜兒少說風涼話,謹防老子捶到你還不曉得為哪樁起?老子要是厲害的話,你成爸爸也不會切上吊死。”
一直沉默的孟長江用空出來的一隻手擦擦額頭上的汗水,看見街道兩邊得了信就都站出來的人們都緊鎖眉頭。不論死了的這個人生前究竟是什麼樣的身份,他們隻是可惜這鎮上從此少了一個藥到病除的好醫生。
他想,這種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呢?
午後的太陽有些毒。剪著男式頭的成無雙並沒有因為父親成淨賢的死少了每天中午替成淨賢‘站高板凳曬太陽’的這一課。她規規矩矩站在浮圖鎮革委會門前土壩子中央那一條細細的長板凳上接受思想改造。臉上的汗水如雨水般流淌,女人垂手站著沒有擦。她的頭抬起來,兩眼直視前方。板凳周圍是兩個背著老式步槍晃蕩的民兵在看著她。廣場邊兒木電杆上的廣播裏反複播放著最高指示和革命歌曲。似乎這地上的溫度比天上那一輪太陽來得更猛烈些。
兩個民兵被曬得受不了,便遠遠躲到了革委會的屋簷下。廣場上來來往往的人都習慣性地看成無雙幾眼,有好事的還要喊幾句口號。但聽著這語氣不像是罵特務的狗崽子,倒像是特意來給成無雙解悶兒的。
街革委會管婦女工作的老大姐李田世和孟朝富說既然上級指示人死了就不再追究過錯,就應該讓成無雙盡早回去料理成淨賢的後事,要不然還得革委會出麵操心。堂堂的鎮革委會要去給特務料理後事,這怎麼也說不過去的。
孟朝富想一想,點了頭。讓鎮革委會裏幾個年輕人跑到成無雙站著的板凳前振臂高呼幾聲口號,便算是提前結束了這革命的功課。
李田世走出屋子向躲在廣場土台邊兒的孟長江招了手,孟長江便跑過來幫著李田世把成無雙架下來,然後就將成無雙扯在背上背著就往成家跑。
孟朝富站在革委會門口跳著腳罵孟長江是個隻長飯量不長記性的狗雜種,遲早要把自家老漢兒氣死了幺台(土話,即結束。)。
孟長江的老漢兒孟朝貴和死了的成淨賢以及那趙永年,還有如今押在勞改農場進行勞動改造,浮圖鎮在國民黨時期的鎮長、開過襪子廠的資本家萬高升,是曾經一個頭磕在地上的把兄弟。孟長江和成無雙從小玩在一起,青梅竹馬的情意原是兩家人最熱烈的話題。但自從成淨賢被孟朝富挖出特務的身份來,孟家上下便要孟長江斷了與成無雙的關係,可孟長江愣就住進了成家,氣得孟朝貴吐了兩口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