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學者陳鼓應 是雷震老友台大教授殷海光的學生,也是雷震晚年過從甚密的少數友人之一。上世紀七十年代初,雷震出獄後,陳鼓應常邀請雷震去家中做客。這時的雷震,在政治上已是“邊緣人物”,但仍受到國民黨當局的嚴密監控。陳鼓應這樣回憶道:“他一到我家,就可以看到特務的身影,偏偏我家的圍牆又低,因此隻看到一顆頭晃過來又晃過去。” 在陳鼓應心目中,雷震無疑是一位具有政治遠見、並對民主政治懷有堅定信念的先驅人物。他曾形容雷震“南人北相”,個子高大、心胸開闊,性情坦誠;又說,當年一位專門盯梢雷震的情治人員(情報與治安)“老陳”,經年累月之後,竟成了雷震的好友,甚至還買了一塊與之相連的墓地,打算永久相伴。陳鼓應當時開玩笑地說:“你不但生時要和雷震在一起,連死了也不放過他呀!”陳鼓應所說的“南人北相”,正好透露出雷震這位浙江豫籍移民之子的血脈之承。雷震出生在浙江省長興縣,祖籍是河南省羅山縣周黨畈,祖上世代務農,皇天厚土之下,男耕女織,與世無爭。
1884年(光緒十年),而立之年的雷震之父雷錦貴(1857—1909),因撚亂 之後生活維艱,獨自南下浙江尋找自己的堂兄,欲以謀求墾荒之事。不料來到浙江後,墾荒之期已過,惟有一些不毛之地,雷錦貴則無心開墾,後在堂兄的介紹下,來到長興縣小溪口一戶童姓人家中做傭工,一年酬金為九塊大洋。他做了兩年,分文未用,攢得十八大洋,購良田九畝,即返回豫中將家室接來,從此落籍於小溪口鎮。小溪口鎮跨於長興、安吉兩縣,以苕溪支流的“小溪河”為界,市鎮以“小溪口”命名,其間有一座古老的石橋連綴兩頭,其店麵與學校,大都以“長安”或“安長”命名。
長興地處長江三角洲杭嘉湖平原,位於浙江省北部,與蘇、皖兩省接壤。東臨太湖,西倚天目,南望杭州,北接蘇州。當時小溪口鎮連一個郵政代辦點都沒有,隻有少數的篾竹店和鐵匠鋪,可見一時的寂寥和冷清。這時雷錦貴原配夫人範氏依然健在,他們已有二子,繼續以農營生,日夜勤耕於江南這個天然富庶的“魚米之鄉”,家境漸有好轉。十年之後,範氏不幸過世,壯年雷錦貴續娶十九歲浙江諸暨女子陳氏(1875—1938)為妻,雷門遂另生一支。第二年,陳氏即生長子用邦;翌年,即1897年(光緒二十三年)陽曆6月25日,雷震出世,取名用龍,學名雷淵;之後又有一弟和二妹。
浙江豫籍移民被稱為“客民”,因風俗習慣不同而自成一個小社會,與浙江人(所謂“土民”)鮮有往來。當時浙江豫籍移民並不在少數,卻通常隻在族群內進行婚配,很少有人能像雷震父親那樣與當地的浙江人通婚。陳氏雖出身浙東諸暨望族,但在特點的背景下,仍未能逃脫社群內備受族人歧視的命運。初來雷家時,由於學不好河南話,不知受多少河南人妯娌之間的那種閑氣。每逢本家或親戚婚壽喜慶之事,除非對方三請四邀,否則絕對不會輕易前往,惟恐遭之鄙視,或譏她不懂中原規矩而損傷自尊心。雷震曾這樣評價過浙江豫籍移民:“河南遷來的人,盡管都是一些‘老粗’和‘目不識丁’之輩,但他們自視甚高,認為江浙地方乃蠻荒鄙野之地,老百姓不大懂得中原上國的規矩。
他們認為河南是中原,中原的一切一切,才是中國的正統文化,才是合乎禮教的規範。譬如說,本地的婦女可以隨便和男子講話,或在客廳裏,或在門外,河南人就認為這是不懂禮教的緣故。” 浙江豫籍移民平日裏看不起浙江人,或稱之為“蠻子”,且從不避人。雷震年少時無知,有一次竟也跟著叫“蠻子”,母親聽了滿臉不悅,當時狠狠瞪了他一眼。雷震深感失言,從此不敢再說什麼“蠻子”之類的歧視語。雷震上中學時,浙江籍同學則嘲笑他不會說浙江方言,讓他苦惱不堪。不過,雷震又認為,自己之所以在後來“培養出忍耐心與反抗心極強的特質” ,少年時代的這一段遭遇,給他帶來不少影響;而移民社會中特殊的生活經曆,更是“讓他體認到省籍衝突與歧視是毫無必要的,雙方隻有和平共處,才是互利之舉” 。
長興是南北朝時期陳朝開國皇帝陳霸先的故鄉。茶聖陸羽在這裏撰寫曠世之作《茶經》,長興因此成了中國茶文化的發祥地之一;明朝吳承恩任長興縣丞時,為撰寫《西遊記》在這裏積累了大量的創作素材。雷震父母雖不識之無,卻相當關心子女的教育。由於受到豫籍移民傳統之風的浸淫,他們並沒有利用這些現存文化資源作為培養其子女的成長教材,而是聘請河南籍塾師入塾授課,其目的是為免受“南蠻饒舌之人的影響”。據雷震回憶,十二歲之前受的是傳統私塾教育,十二歲之後是新式教育。依當時家鄉對兒童發蒙的一般認識,當某個孩童識數能達到百位以上,就算心靈“開了竅”,即可入堂讀書。雷震五歲時,以銅錢來識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