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我的父親是海狼(1 / 1)

後記 我的父親是海狼

因為他,我寫了這兩部姊妹詩集。他是我的父親,我的海狼父親。

聽父親說,半個世紀前那噩夢般的滄海萬世劫,就發端於距此不遠的海床深處。秋汛,本該是風大浪高的季節,但那天海水卻錦緞般光滑,少女般柔順。船下網後,海狼們都抓緊有限的網檔休息,突然,警報拉響了。衝上甲板,最後一片晚霞尚未褪盡,但光滑的天邊水線卻蟒蛇般扭曲成一條弧線,七萬平方公裏的古滄海傾斜著下墜,船也迅速滑向陰森恐怖的海底。這情景,使滿船的海狼無不麵色如灰——天海倒懸,每一個人都分不清自己是倒立,還是處於什麼別的姿態,總之,眼前的一切仿佛世界末日來臨,突然,水手長大喊一聲: “滄海萬世劫啊!”

“還不去搶網降吊杆封艙口,大眼瞪小眼地等死呀?!”船長,那個闖蕩過深海大洋的老海狼吼道。於是,所有船員便跌跌撞撞在甲板上摸爬滾打起來。當時,那排山倒海的驚濤駭浪,任你有三頭六臂也抵擋不住。先是城牆般的大浪鋪天蓋地倒在甲板上,與此同時,小小的漁輪便潛艇般被大海沒頂。所幸所有船員有的躲進艙房,有的死死抓住鋼纜,等船重新浮出水麵抬起頭來,竟然沒有一個人失蹤。數小時之後重見天日時,全體船員才發現,甲板上所有的物件都被掃蕩得一幹二淨,那八毫米厚的舷檣上的排水鋼門,幾乎被浪濤撕卷成麻花狀!天黑下來了,因無法繼續作業,全體船員隻得坐在甲板上,一雙雙驚懼絕望的眼睛望著星空……

這期間,船上電台頻頻傳來“SOS”求救信號,但每當船要動身趕往出事海域,信號便衰弱直至消失。老海狼們都知道,那條船準是完了,完了,一艘又一艘船在他們附近消失沉沒了……我父親欲哭無淚,一直忍著,一直忍到船進港。船一進港,他們就發現,無情的風暴已把塘沽港口和碼頭洗劫一空,倉庫、船塢、碼頭上的設備、樹木、泊岸的船隻,仿佛全被上帝之手移了位,有的甚至被“卷包燴”,一點不剩全部帶到了“天上”……滿目瘡痍,猶如一場浩劫。

我父親所在的船隊相繼有三艘漁輪罹難,他至今忘不了深更半夜去塘沽碼頭搬運屍體的可怕情景。每人一個口罩,一副線手套,一瓶地瓜幹酒,這些就是全部的裝備。當他們把被海浪撕扯得骨肉分離的屍體裝入裹屍袋時,大家清楚地看到死者被掀開的臉皮像麵具般不停抖動。裝殮屍體完畢,我父親趕快往家趕,進門便說: “今天吃撈麵,慶賀我又一次大難不死!”端起碗時,淚珠卻成串掉落碗中,“我這是幹什麼呀?七十幾個海狼兄弟遭難,我還在這兒吃撈麵!”他哽咽著說。

千百年來,為開拓這桀驁不馴的大海,曾有多少錚錚鐵骨葬身於幽深的海底?但大海給予海狼的不僅是創傷,更多也是夢幻和歡樂。我來到這個人世時,就充分感受到了“海狼世家”的特殊氛圍,我的祖輩、父輩們生生不息地編織著萬古不朽的大海故事。我的童年在美麗的神話傳說中度過,而海邊那座飽經風浪的鐵皮漁具倉房,又是我文學基因的原生溫床: 那兒棲居著許多風燭殘年的孤苦漢子,一盞晝夜不熄的桅燈,一壺用水溫熱的地瓜燒,伴隨著海狼們一直講到死的海上奇談,和對大海特有的人生感悟……

有人說海死了,枯竭了。為此我反思: 人類始終崇尚人定勝天,在人終於戰勝了大自然之後,是否又將自身逼向絕境?天若有情天亦老,海枯石爛亦人為。當我們終於感到生態環境的嚴峻時,難道不該喟然歎息麼?人類最後的生存希望,終將是藍色的大海啊。

海狼給我講述的每一個故事,都是我創作的源泉和藍本。當《我飛越海洋》和《萬世滄海》飛越我海狼父親的一生時,他,又該是怎樣的一番感慨呢?

震海

2015年仲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