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媧石
一
鄂風的家是個很特別的地方,隔三岔五就有一幫朋友來聊天,一坐就是半天,煙霧縈繞,杯水沏了又沏。很像早先的茶館和後來的咖啡廳、酒吧。
鄂風瘸腿,喜歡結交朋友也需要朋友。瘸子自有他苦惱的地方,要搬個大東西了,怎麼辦,鄂風就叫起茶座上的一位,你踩黃魚車時彎一彎,順便給我捎回來。電燈線路壞了,他叫另一位,我登高不方便,你給我查一查。來的不少是老朋友,插隊時就認識,幾根肚腸都清楚;當然也有新客,頭一回讓人領著,摸著曲裏拐彎的樓梯上來,第二回他就可以大模大樣入座,蹺起二郎腿,盡管抽煙胡吹。
這場合存在的一個要緊原因,是鄂風的老婆天丹。來的朋友都說,三十了,還這般天姿,真是難得。都感歎,滿天世界,選美都是選小姐,為何不選夫人。其實小姐是青春豆蔻,不好也好,夫人才委實可貴。胡吹也有乏味的時候,於是打牌,那個時候麻將遠不如後來那麼盛,多數是玩紙牌。一把牌摸完,各各理著手中的牌,天丹走進屋裏來了。無形的騷動就開始了,這個說,喲,天丹回來了,這麼半天上哪去了,還出去打針嗎?心思早不在牌上了。那個說,好個牌彩!天丹,都是借你進來的光,過來看看呀。天丹不停手中活計,步過來,莞爾一笑,隻說,是不錯。在座者的目光就像白天出洞的老鼠,剛伸頭就縮回去,縮回去又伸頭,直到天丹走掉。
天丹怎麼會嫁給鄂風?雖說坐在那裏,鄂風也是個有模有樣的男人,且性格堅韌,但總是個瘸子。對此,極少幾個有資曆的老客諱莫如深。新客見老客口風甚緊,也不敢提問。
打牌,時間總要提前溜號,座中客多是剛返城尚沒安排工作的,因此戀牌,到點燈時分,牌息手了,猶有餘興未盡,繼續吹牌吹天。天丹回來了,圍著兜布到後邊廚房去,一會操著手出來,說,還空著肚子呀,就隨便吃點吧。巴不得她有這句話,客忙揀好聽的說。她去去就來,端出一個紅漆木盤,裏邊三個薄瓷碗,盛麵,湯寬綽,麵細長而齊整,澆頭青黃兩色,另有幾星紅點。一個客人跳起,搓著手道,真是好手藝。另一個接口,不敢吃,怕破了樣子。
鄂風不在外邊吃,一瘸一拐隨天丹進廚房,半個桌上,早有一碗麵放著了。天丹端過一隻盛菜的碗,刮著碗底撥到麵上,隻一撮。然後天丹方去小鍋裏盛粥。
鄂風停筷問,你不吃麵。天丹說,買得不多。鄂風說,為什麼不多買點,菜也可以多炒。天丹說,我掙幾個錢?你又掙幾個錢?你去一趟菜場看看。鄂風說,輕點,輕聲點。他怕人家把他的底細看出。父親在世的時候,家道不錯,鄂家的中醫在這一帶頗有名氣。他希望人家還這般看他家。天丹不再說,低了頭,輕輕吮粥。
月光慢慢從對樓的房頂上搖出,落在半張桌上,恰在兩人中間,隔著月光看對方,恍恍然,似有些異樣。
一天,鄂風吃了午飯,覺得困乏,歪到床頭睡。入睡了,但不深,隻在表層淺淺地走,於是就有夢。天空中有很大的一輪,叫人害怕,一輪外還有更大的一輪,那是光環。他不明白是太陽還是月亮。那一輪滾動不停,光焰也攪動起來,滾上窗台,光突然就變成黑色的了,滾下地板,滾到床前,撲進他被裏。醒了,這個景象第一次出現,是在他幼時害病壞腿的時候,後來又在夢中出現幾次,每次見了心情都抑鬱,不鬆爽。門上橐橐的幾聲,他不睬,以為自會去的。然不止,又是橐橐,不急不慢,很有涵養,隔一會,叫起他的名字,才知是大哥。
鄂風擰開門鎖,一個四十上下,臉皮白淨的男人走進來。那人去屋四周望一望,說,看好你在家的,才肯一味敲。鄂風說,大哥,你坐,沒有上班嗎。大哥看準一張靠椅要坐,又覺不可靠,改坐了一張方凳。他說,天丹上班去了?還是打針嗎。她負責的地段大不大。鄂風就說,不算小呢,從張家弄開始,西行一直到桃園村呢。大哥早不聽了,又問,你的工作還沒落實嗎。鄂風說,街道正在重新考慮,安排一個就近的能勝任的。沒等說完,大哥又問,你們,過得怎樣?
鄂風不說了,隻把眼看住他。窗台土,一隻黃喙綠羽的鳥在籠裏撲飛,一雙爪踏出堅硬、多節的聲音。大哥也察出了,臉上便有羞赧,不再問,躲開鄂風的眼,去看綠羽的鳥,看兩棟樓之間一條狹的天。
鄂風說,大哥,我想你有事吧。大哥說,兄弟,你是知道我的難,你嫂子逞起性來,誰敢惹她。啊啊,我這個人偏有這樣的脾性,這樣的脾性偏娶這樣的女人。鄂風說,到今天了就不要再說這話。
樓下天井裏就有摔東西的聲音,大哥臉一抖。仿佛剛說的話已經傳到樓下的人的耳朵裏。鄂風麵前的空間裏便化出一張帶角的女人臉。那女人同大哥的好事,起於文革之中。那時,她叱吒風雲,在單位裏指揮幾百號漢子,後來在係統裏也坐上一把交椅。也不知什麼心思,偏纏上大哥,許是高中同學時就覺得大哥俊,也許是在外邊闖蕩,內心總有需要不滿足,回過頭來想,仍是大哥多情。這個女人有個怪名字,叫扣金,她同大哥成親,正是她炙手可熱之時,頃刻間就墜下,受了審查,下到車間當工人。騰達時得的一套小西房也收去,搬進大哥原來住的樓下房子。隻以為她收斂了,後來才知道她功夫轉到內部,難煞大哥。
大哥說,媽一直喊私房不多了,爸去世已許多年了,在世的時候也是推崇醫德,從不濫收錢。原來我貼補一些她也就夠了,想你不容易。扣金不依。大哥嘖著舌麵,像吐出的話有不盡的苦意。你知她說什麼,好腳要養老娘,壞腳就能不養,要是兩個兒子都是壞腳,老娘就喝西北風去?
鄂風有些暈眩,剛才夢裏的黑火似乎並沒散盡。他想說幾句硬氣的話,但期期艾艾,說不出。大哥說,你看如何是好。說罷仔細看他。他說,等天丹回來了商量。大哥告辭下樓,他在靠椅裏伏著,動不了。風拂動著窗外的枝葉,斑駁的網影投進屋來,枝葉上耀出的亮光發白發藍發黃,最後收了去,凝成西邊的紅霞。天丹回來了,放下包,說,你呆坐著幹什麼,不先撿個菜,燒好飯嘛。
她說著去廚房,一時飯菜畢,兩人吃完。鄂風幾次要開口,都沒說出。天丹異樣地笑,說,我告訴你聽。她的丹鳳眼刹那亮起來,透出光彩,照進鄂風的眼裏去,手勢也優雅、豐圓,似有心要顯露。你說怪也不怪,天底下真有這樣的怪人。有個男人來打針,先不打,和你嘮上半天,打完了也不走,繞著圈子同你閑話。今日帶幾個橘子,剝了皮要塞進我嘴,我能吃這不明不白的食嗎。明日又來,眼滴溜溜轉,忽然說句騷死人的話,你的腿根輪廓好。你說這是人話嗎。天丹臉上沒有怒,吃吃地笑,笑止了,眼光也辣辣起來,隻在男人的臉麵上唇角邊鑽。她說這故事,一來為奇,再則也為挑起男人,想鄂風燒起一盆火了,再來烤自己。又說,我索性盤問他,生得什麼病,這一問才曉得,他沒什麼病,白挨這麼些針了;卻是情願。
鄂風笑兩聲,未細琢磨,腦子又勾到下午的事上去。等他說出,天丹也沒了剛才的神態,認真地說:兒子小時爹媽養,兒子大了養爹媽,這都是上桌麵的話。大哥這樣要求你沒有偏理,就是扣金在後邊要點子,我們隻當不知。可是我們今天的經濟情況,自己都泥菩薩過河,怎麼是好。鄂風說,就難在這裏。她想了想,說,有一個辦法,你去同大哥說,錢我們貼不出,但可以奉養媽。晚飯在我們這裏,我們燒好了送去,隻會揀好不會揀壞的。多一人多不出多少,手上添一把,嘴裏省一口就有了。鄂風覺得是個辦法,心裏煩惱減去不少。
各自忙一會,就上床了口天丹脫得剩內衣,對著衣鏡轉身,看鄂風埋頭雕著一塊獸骨,像沒見她一樣?知道剛才那個打針的故事白講了,歎一口氣,爬進被。一會,她撩開被,說,好關燈了。鄂風這才搬著兩條腿上床,一拱一拱往被裏去。
屋裏黑了,窗外的世界就清亮起來。對麵的房子一下子縮近許多,似乎就是這裏屋子的前半問。在這裏度過幾十個春秋了,鄂風想,於是就看見自己的過去,又看見自己的未來。鄂風的身子半天也暖不過來。一旁的天丹卻燥熱。兩人的夜都長。
二
來居委會打針站打針的人約定似的都挑一個時間,那時候真是三頭六臂都不夠用,過了這個時間就空了。天丹鬆一口氣,洗過手,用手絹擦去額上細細的汗,坐到椅上去。陽光在窗欄杆裏鑽動,一個麻雀在樹枝上叫鳴。天丹覺得肚裏空了,想起早晨隻吃一碗稀飯,就一點鹹菜,怎麼會不餓。隨即又想,吃少了吃差了就營養不夠,營養不夠當然沒有精神,也沒有勇力幹這事,就覺得錯怪鄂風了,有些不明確的疚意。
門簾撩開,踏步進來一人,正是那個情願白挨針的男人,朝她嘻嘻一笑,說,今天又勞駕你了。天丹仔細看他,生得肥頭大耳,頸後的膘足有寸許,臉上紅光放出,一副餘勇可賈的樣子。天丹想他一定是營養很足的。那男人說,今天來得巧,沒有一個人,這門關上吧。天丹說,關上幹什麼。那人說,解褲打針呀。天丹說,有門簾擋著。別人都不美,偏你金貴。那男人遲疑一下,就不敢關,慢慢去鬆皮帶。天丹拿針管,叩瓶頸,心想,原來營養太足了也是會膩人的。弄妥了轉身,隻覺眼前一白,原來那人竟脫出大半個屁股來,她一慌,手腳也忙亂了,有一陣子不知該幹什麼,才發現針管在手裏,閉上眼,死力紮下去。那男人像挨了刀一樣叫,一枚針差不多都跑裏麵去了,那人不敢動,隻咧嘴哼,等針拔出,才說,你這個女人太心狠手辣。褲沒係齊整,就往外跑,一邊說,我要去上麵告你,你等著。
天丹呆立著,想想有些後怕,又覺得可笑,格格笑出聲來,一時彎了腰。門外有竹篤板敲,一個甜潤的聲音唱起,是賣甜酒釀的。天丹叫住了,掏了角票,買了兩塊在黃盆裏。
過一會,天丹的哥長腳來了。長腳念中學的時候和鄂風同班同桌,在黑龍江農場八、九年,也是他們家牌座的常客。
長腳說,街道施主任找我去了,天丹說,什麼事兒?安排工作?長腳說,施主任先叫我坐,他抽煙,喝上一口茶,慢悠悠講,現在返城的知青太多了,就業太難,不可能每個人都安排。天丹歎氣。長腳道,施主任又說,要找一些青年,去幹清掃廁所的工作。天丹哎喲了一聲,很失望。長腳卻說,你別急,是讓我到街道一個無線電元件廠去上班。兄妹兩人都高興,天丹拿出酒釀,讓長腳吃。
長腳一小勺一小勺舀起,放到舌尖上,用舌卷到嘴裏去。他說,鄂風的工作有新消息嗎。天丹搖頭,說,街道裏都嫌煩了。天丹漂亮的眼裏生出些怨,慢慢地凝聚起來,對著長腳發一亮。長腳就有些發慌。茶客在背地裏傳,鄂風和天丹的婚配,這位大舅子起了不大不小的作用。長腳不去迎她的眼,手中的勺也停了。
門簾被撩起,照進一派旺的陽光,是小孩,去了,簾子複下。外邊有響的車喇叭聲。長腳抬頭,頗心亂地說,我這裏有一樣東西,很有用的,你要不要。天丹說,什麼東西。長腳猶豫了,說,我在黑龍江時有一好朋友,是當地人,他到上海來辦事,帶了幾條,送了我一條。天丹說,什麼東西。長腳就說,牛鞭子,那東西補陽,對男人有大用的。那邊人都信這個。天丹臉上飛一片紅,但也不非常紅,說,要。長腳說,你等著,我馬上來。
天丹坐進椅,安穩地等。心撲撲地跳快了,手也微顫,想今日的奇事也不少,想笑,卻笑不出。一時,長腳來了,手裏執一長條,舊報紙包著,也不看她,塞過來,天丹也不看,往櫃裏一放,長腳去了。又過了一會,來了兩個打針的,看看不會再來人,天丹就把門關嚴。這時她已經平靜,倒有強的好奇心在騷擾,打開櫃,拿出,把舊報紙盡數撕去,有紙片粘連在上麵,就一用指甲尖剔去;就得了裸裸的一根,竟是紅紫色的,上麵的肉強擰曲突,她吃一驚,握在手裏感覺就兩樣。於是,心旌又動蕩起來,連忙找一張新報紙包了,不敢再看。
當晚,吃了飯,天丹就同鄂風說了。鄂風說,你搞什麼破玩意來整我,氣呼呼的,那樣醃臢臢的東西我不吃,誰稀罕誰吃去。天丹說,你真不識好人心,大老遠的拿來,就為害你。兩人一句來一句去,籠中的鳥也像得了鼓勵,撲撲扇翅膀,往籠麵上撲。樓梯上有腳步聲,兩人立刻閉嘴。
第一個進來的是長腳,後邊一人不馬上進來。待長腳說過,你們看,我帶誰來了,那人才跨進門檻。鄂風認出,是中學的同學許誌芳,許誌芳同天丹也見過麵,那是五、六年前的事了,那時鄂風天丹還沒結婚。天丹喜歡地說,稀客呀,哪陣風把你吹來了。許誌芳微微笑,不回答。長腳說,我正往這裏來,剛要進弄堂,一回頭,見一人麵熟。
大家紛紛找座坐下,沒少講笑話。鄂風說,誌芳,你這麼些年幹什麼了。許誌芳喝一口茶,翹起手指把舌尖上的茶葉子彈到煙缸裏,淡淡地說,什麼都幹過,大路朝南開,腳佚走兩邊。先是養蜂割蜜,後到大隊學校當民辦教師,又替社辦廠跑原料,還在縣誌辦公室待過半年。社會上的事也算見著一些,沒少長見識。又閑適地一笑。一晃眼八、九年過去,人生有幾個八、九年?何況是黃金一般的年齡。不說得了多少錢,想想是悟到了東西,又想想覺得不牢靠,再想想還是有收獲。眼下又到一個轉折點。
鄂風插上說,什麼轉折點。許誌芳說,我的父親到退休年齡了,正碰上有政策,可以頂替。父親就立時辦了手續,把我的戶口從鄉下遷回上海。長腳連忙說,好機會,你的父親是全民單位,快去報到呀。許誌芳冷冷一笑,把身上一件西裝往上拎一拎,說,哈,你的論調同我父親的一樣,我才不輕易呢;三十六元就買個籠子關關呀。長腳有點不相信自己耳朵,你說,什麼呀。許誌芳說,我是孤雲野鶴慣了,說罷挺身,高鼻梁兩側的一雙眼睛熠熠有光,在三位的臉上轉一圈。
大家一時都無話。許誌芳是個伶俐不過的人,中學的時候,一陣風大家都學樂器,有學二胡,學笛,學風琴,都不成氣候,獨獨他學簫,這玩什比別的都難,都說要知人間蒼涼才吹得,可是到班上開憶苦會,他居然吹出一支淒清委婉的曲來,天上布滿星,月牙亮晶晶,滿座的人都動容。下鄉運動開始,學校裏誓師上黑龍江,集體下雲南,鬧得不可開交,誰也不見他,後來才知道,他早就一人悄悄地去浙江農村,投親插隊了。
鄂風仍覺不明白,再問,你不去報到,那有什麼打算呢。誌芳伸出幾根指,斜眼看看,說,不急,先看看勢頭。如今正是大變時候,還沒見這般動筋骨的。看不準,鑽進去了再退出來,不是反而慢了。長腳說,那你就袖著手看?誌芳說,袖著手不好嗎,可惜我有事,巴不得袖手呢。就從隨手帶的包裏摸出一個瓶,竹筒那麼粗,擰開蓋,又掏出一根長柄小勺,說,張開嘴。就去瓶裏舀一點,先放進天丹的嘴,又放鄂風的嘴,長腳的嘴。天丹嘴一抿,蛾眉挑起,叫道,蜜。許誌芳說,正是呢,我們那地方有一些,我順便在上海聯係食品廠。
天丹看他的眼光就帶點欽佩,說,許誌芳,你既然這麼有辦法,何不替鄂風想想法子,找個工作。沒等回答,鄂風就說,怎麼隨便說這話。天丹說,是你老同學,我才開口。知道你要麵子,一般人我會吐出口?許誌芳也說不要緊,鄂風才無話。夜色裏的屋頂上有野貓家貓咬,沿著簷條走,又撕滾成一團,跌到棚戶上,散開,各尋自己的路,不知鑽進哪個溝道裏。許誌芳低頭想一會,說,不是我不爽快,君子言必信。眼下沒有瞅見機會。好了,這告示我揭下來了,但時間放寬一些。誰叫我們是老同學,誰叫長腳把我領這裏來。大家都笑。隨後又揀各自感興趣的話講,天丹還煮了水雞蛋,一直到夜深才散。
鄂風進被了,天丹卻睡不著,她覺得少有的興奮,便叫鄂風滅了燈,自己摸黑走到長窗邊。天空亮湛湛,星也密布,月亮存了大半個,滿天都有光彩。她忽然看見了自己的睫毛,想想不可能,但又不肯輕易否定。不留神撞了鳥籠,那鳥嘰咕一聲,又伏下頭去。她想,在籠裏關久了,硬翎毛也退化,放它飛還飛得走嗎。
第二天,天丹早早起來,把牛鞭剁斷,翻來複去洗,在砂鍋裏文火墩。加油、蘸醋,添糖。幾個小時下來,稀爛了,汁也濃濃。晚飯上,她逼著鄂風吃,鄂風拗不過,嚐一口,味道還不錯,後來連湯也喝了。天丹監視著他打掃清戰場。至於效果就難說了,鄂風說有一些,天丹覺得沒有。
三
鄂風把他們的想法告訴了大哥,大哥沒說好,也沒說不好,低著頭走了。有兩晚,天丹把燒好的飯菜給鄂風的母親送去,自然不推托,都吃了,說滋味好。
這天,兩位老客在喝水,牌桌還沒開張,大哥走上來了,眼不對住人看,說,扣金近來有頭痛病,幾家大醫院都跑遍了,中藥補藥沒少吃,就是不見好,越是發作脾氣越暴,她說見不得人多,見不得煩心事。你們這裏上上下下客多,每一個都要在我們的房門前轉彎。能不能把二樓換給我們,你們住底下來,進出都是方便。
鄂風說,這倒難了。爸爸在世的時候,就把房子攤派好了。天丹在旁織絨線,插進話說,大哥,你還不知道你這位兄弟的情況嗎,天熱好說,到了冷天,他這雙腿是一點沒有暖氣的,晚上要是不衝湯壺,一下戳到我身上,同冰一樣,我忍著給他焐了。你這當大哥的不疼他,還會有誰疼他?這裏的樓挨得近,就中午一會有陽光,他就指望中午這,會的陽光了,你會忍心奪走?大哥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哪有回嘴的本事。兩位客也慢條斯理說,在上海,房子的事性命攸關,輕易動不得。
樓下有動靜,先是一個鐵皮桶摔地上,叫樓上人齊齊地屏聲,接著竹竿嘩嘩抖動,而後一個不像女人的女人嗓子喝道:去去就回不了,叫人把軟繩套住了。大哥臉上就有懼色,轉身,奪路往樓下走。樓下喧囂聲起,似有誰拽住了誰的耳朵,誰又死力掙脫,撞了碗櫥。樓上的人傾耳聽,鄂風忍不住要站起,天丹豎起一個掌,製止他。底下砰地關了房門,聲音不清了。大家都覺得窺探得吃力,放鬆身子到椅上去。
不一刻,樓道上有腳步,大哥又上來了,臉上卻是鄭重。大家定睛去看,兩隻耳朵都不見紅,便疑心是錯覺。大哥說,房子是老一輩留下的,這些年是我接濟母親,住哪層房子該由我挑。鄂風有氣,說,怎麼這樣講話,是我有能力不肯使嗎。天丹說,原來還有這番心思哩,大哥,當初你把錢給媽,我和鄂風都在背後說,真正是孝心,有你這般的長兄是我們福氣。哪知道我們見的隻是餅麵上的糖花,沒見餅餡喲。要是媽早知道,她用你錢還會踏實嗎,原來一塊塊錢還是一個個計謀呢。大哥再想辯,舌頭已是打結了。於是下樓,待到再上來,他已是淚眼漣漣,踏步也不穩了。
鄂風心發緊,說,原來大哥難成這樣。大哥說,罷罷,我再也不提了。掏出心來說,我怎麼情願叫你們搬下去,但是,扣金的頭疼厲害,現在是我比她還要疼了。終究是我命不好,做了塊夾板,兩頭討不到好。恨透了真想張嘴咬她一口,又想想這女人也是可憐。跟她結婚還是我倒黴的時候,因為她才免了我去五七幹校,沒再挨批鬥。現在她倒黴,總是不敢讓她再傷心,結果還是咬自己。說著已往一邊牆上斜去,揪了自己的胸捶。還不如讓我死的好,小時候看戲,想哪有這麼多傷心事,現在明白遠沒唱夠。
鄂風顫巍巍撐起,點動腋下拐杖,要去扶他。大哥轉身,他被肩撞著,失了重心,大哥忙伸臂,反倒是他扶住了鄂風。鄂風動了感情,說,你怎麼可以吐出死這個字。大哥已經不成聲,隻是動腦袋,不知是點頭還是搖頭。天丹說,快扶大哥休息吧,多保重,千萬不要損著身子。
一個星期很快過去,看來扣金並沒有作罷,像有更大的計劃在這個女人已經壯起來的軀體裏發酵、膨脹,難的還是大哥。天丹白天打針,心思全留在家裏,關照好男人,一點也不能鬆口。每日進出,她倍加小心,細觀底樓的動靜。那日回家,她聽說鄂風的母親被請到樓下去,關嚴了門,足有半個上午,便覺得會有新戲文。恰逢許誌芳來,他已有一個多月沒登門了。
許誌芳坐定了,就說笑。鄂風想起上次話題,問,你摸時局摸得怎麼樣了。許誌芳說,不能說。鄂風不高興了,說,對我都不能說。許誌芳眉一動,一雙凹窩眼裏就有漂亮的光透出,你是老同學,我倆過去交情就不錯,要能說會不對你說嗎。好,說進一步,最近我摸了幾副麻將,覺出些道理,那塊白皮就是一個天契。看是無,白泛泛什麼都沒有,卻照樣可以成雙成四,做十三不搭,我看造牌者有苦心。鄂風聽他講得不著邊際,不很要聽。於是就兜出換房的事。
許誌芳走到窗邊,挑眼望上看,幾隻鴿子正從窄天上掠過,灑下一路鴿鈴,他又伸出手,到光亮中去捕捉,這樣一動一動,體態就有些好看。天丹盯住他後背,似乎那裏真有風景。許誌芳轉過頭,說,原諒我插入你們內政了,似乎令兄的女人在文革中並不幹淨,何不在上麵做些文章。鄂風說,怎麼做。許誌芳說,報紙上有一篇社論,講的是要繼續清查三種人,不能讓他們藏匿下來,把持崗位,偽裝麵目,日後再來一次造反。鄂風皺了眉頭,說,這倒不好辦,難道要我再去揭她文革中的事,或者留意她現在的言論,一天天記了去揭發。許誌芳就冷笑,不說話。
天丹睜大眼看他倆,手中的織針早停了,心中回蕩起來,慢慢地就成形了,想並不複雜。說聲:有了。站起,走到門後,抱出一疊報紙,放上桌,嫌不亮,拉亮了大燈。她一張一張翻,抖開看,不一會就挑出要找的那張,撕掉半邊,獨剩需要的。又握一支紅筆在手,念出緊要的句子,在底下重重劃杠,劃一條尤覺不醒目,幹脆用紅框子框起。拋了筆,做一個頑皮又得意的神態給屋裏的兩個男人看。隨即來到窗台上,卷成一筒,剛要扔到底下天井裏,卻又不扔,朝窄天的西角落望去。此時,萬千道光正被徐徐收去,那收光的霞朵在加重顏色,天丹的前胸被照著,像潑翻了血一樣。她不往下,而是往上一扔,像放飛一個鷂子,那半張紙就撲騰起來;在如血的霞光裏搖曳,緩緩下落,到天井的石地上,不動了。
到夜裏,借著朦朧月光看下去,報紙不見了。好多日無事,再不見提換房。
一天,到上床的時分,鄂風瘸拐著到放箱子的角落,摸索一陣,又走回到床邊,說,我給你看一件東西。天丹已經披衣在被裏,問是什麼。鄂風便笑,說,是叫人喜愛、謀殺、相互嫉恨的東西。攤開掌,黃澄澄的一條臥在掌心。天丹驚說,金子,真的金子?鄂風說,你嚐嚐看,是不是金子味。天丹用牙舌嚐過,連連點頭,說,從哪裏來得這麼多。鄂風便有趾高氣揚的神色,撇開手腳坐進靠椅,叫裏邊的空間填滿,又點一枝煙,悠悠地吸吐。說,這是我父親指名留給我的。因為我腿不好,他去時特別地不放心我。一點零星的用了,隻剩這整塊的。一直沒來得及對你說。天丹就撇嘴,說,好呀,結婚這麼些年了,說一句話的時間都沒有?還是隔人隔肚皮喲。再有什麼瞞的,藏牢點。鄂風說,不是現在告訴你了,再沒有瞞的了。天丹顧不上多鬧,仔細看掌心裏的金條,用,另一手的食指去撥,說,到底是金子,同別的物什就不一樣。這一條能打不少鏈條和戒指吧。
鄂風說,雖好,卻要改姓他人了。天丹當即回眸,什麼。鄂風說,要賣掉,阿祥對我講,香港那邊有人過來收金子,可以賣得好價錢。天丹說,我不賣,你們鄂家留下多少好東西了,就,幾件也要賣個精光,不當脫底棺材不甘心。鄂風就氣色難看,好一會才說,你以為我喜愛變賣先人的東西,龜孫子才願意。看你一個人支撐個家,買菜回來,還把硬幣點清,我心裏過不去。都是我沒本事,把你拖累到這樣。他見天丹側過身,斜在床上,後背不自禁地起伏。又說,物價一日一日漲,也不見人勒住它的韁。欠下朋友的幾個錢拿什麼來還。要是我知道上次許誌芳拿錢來,一定不收的。你知道我這個人,受了傷,情願內出血,也不願流到外邊來的。
天丹坐起,把小金條在手裏攥緊了,說,你真要賣,我沒好說的。我認了,這一生裏隻有賣的命,沒有買的命。有一個要求,你聽著,我拿它三天,三天後交還你,隨你賣給哪個。鄂風哪會不同意,一連聲答應下來。
阿祥來了,他做這裏的客也有兩、三年了,平時來得不算勤,也不算不勤。頭發梳得齊整發亮,保養得也好,叫人怎麼都不信他有四十。他喜歡執一把扇,據說很有來曆,上麵是了不得的名人提句,不光夏天拿著,春秋兩季也不肯離手。至於上海的多少幽情奧密,都在他紅濕的舌頭下埋著。以前,鄂風請他辦過兩件事,都可靠。他說香港先生已到滬上,這裏快作準備。於是兩人定下日子。鄂風怕不牢靠,說就在他家裏。阿祥說,這是政府明令禁的事,一般買賣雙方成交就散,不肯留線索,如果鄂風堅持,也無妨。臨走前,阿祥詭秘一笑,說,香港仔都是賊精的,他要看出你急,就會有意搭架子,狠狠殺價。所以你一定不能猴急。還有,貴府要布置一番,不要露出寒酸。
鄂風天丹很用了一點心思,屋內所有敗舊的東西盡數收去,翻出一條天藍色床罩,把床整個地蒙住,裏麵多墊幾條棉胎,很像席夢思。交易預定在屋另一頭的圓桌上進行,不會有人往床上坐。鄂風從母親房裏借來一隻大青花瓶,半人高,放在矮幾上,倏然就有許多氣氛。看看差不多,鄂風伏進圓桌旁的圈椅裏,目光炯炯,和假設的敵手拉鋸。
天丹緩緩走到窗台,身上慵懶,交易還沒開始,好像已叫她精力折損。鵝黃的鳥在耳畔叫,她拍一下籠,那鳥就撲扇翅膀,打得小米飛濺起來。她突發奇想,就去拔籠門。門緊,用力,開了,籠子一顛,米水灑一地,鵝黃鳥也滑,邊去。她以為它會鑽飛出來,卻縮在一邊不動了。她伸出一隻手,進籠擎那鳥。鄂風剛和敵手談得興濃,且已經占了上風,見了她的舉,動,忙叫:“不要胡來,鳥要飛走的。”她鼻子裏哼一聲,已抓住那鳥了,放下地。鳥撲扇兩下翅膀,不過離地尺許高,又落下,驚慌地叫鳴,不再飛,蹣跚地走。天丹說飛走了嗎,摘了籠放地下,那鳥一縮頭頸,鑽進去,在裏邊蹦得歡,再不出來。
到那天了,預定下午兩點。鄂風早在等了,看看到點,卻不見阿祥和香港人來,天丹已經上班半小時,溜回來看動靜。床上一個小鬧鍾隻是滴滴嗒嗒走,走得兩人六神無主。天丹又趕回去打針,再溜來,仍是沒來。他們覺得掃興,好像這次不賣掉,金子便不值錢了。
恰這時,阿祥來了,單身一人,兩步三步上樓梯,汗淋淋的,不斷用那把有來曆的扇子扇。阿祥說,快。情況有變化。上午我陪香港人去兩處收,都給的好價錢,哪想到中午回賓館,有急電在那裏候著,要他立即趕回。香港先生實在抱歉,不能如約,一定要我多多轉達他的歉意,當即要趕飛機場。我:想不能叫你們失望,機會難得,要再遇一個這麼講信義的香港人也不容易。就代你們作主,在去飛機場的路上換。那先生不情願,但經不住我纏磨,再說我總有陪他幾天的交情,看了時間還來得及,就答應轎車開到動物園門口等我。我這就要趕去。說到這裏,他急著討水喝,一大口涼開水下去,忽然說,哦,還不知道你們信得過我嗎,我這人,就好替人作參謀。又說,要準備一隻牢靠的包,不少錢要裝呢,小了不行。鄂風一邊說,還能信不過你,一邊叫天丹找包。阿祥接了包說,成交了別的酬勞都不用,隻喝一頓酒,在家在店都無所謂。鄂風說,那當然,掏出黃金,用紅布包了,交他手裏。阿祥接了即走。
天丹還得上衛生站,鄂風在家等。鬧鍾頓時就走慢了,好容易兩個小時過去,他疑惑了,等到晚上還不見阿祥回,心就急了。兩個的頭抵在一起,想象著萬千種可能的意外,又都一一推翻。到了子夜,心急如焚,忽然想起,他們不知道阿祥家的地址,真正是糊塗。於是兩人一齊出動,走急了,天丹扶鄂風,在空寂的夜色中演一出急急錯錯劇。叩醒兩家都不明了,直到天亮才問到,又一路焦渴趕去。原來是阿祥投宿的姨媽家,他早些年已離婚,無牽無掛,常常形影無蹤,已經有些日子不來往了。到此時,才算絕望,想起去公安局報案,卻聽人說買賣黃金本身就是犯法,鄂風明白,隻有啞巴吃黃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