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父胡傳,是一位學者,也是一個意誌堅強,有行政才幹的人。經過一個時期的古典文史訓練後,他對於地理研究,特別是邊省的地理,抱有濃厚的興趣。他懷揣一封介紹書,前往京師;又走了四十二日而達北滿吉林,去晉見欽差大臣吳大澂。
吳氏作為中國的一個偉大考古學家,現在見知於歐洲的漢學家們。
吳氏延見他,問有什麼可以替他為力的。我父說道:“沒有什麼,隻求準我隨節去解決中俄界務的糾紛,俾我得以研究東北各省的地理。”吳氏對於這個隻有秀才底子,且在關外長途跋涉之後,差不多已是身無分文的學者,覺得有味。他帶著這個少年去幹他那曆史上有名的差使,得他做了一個最有價值、最肯做事的幫手。
有一次與我父親同走的一隊人,迷陷在一個廣闊的大森林之內,三天找不著出路。到糧食告罄,一切偵察均歸失敗時,我父親就提議尋覓溪流。溪流是多半流向森林外麵去的。一條溪流找到了手,他們一班人就順流而行,得達安全的地方。我父親作了一首長詩紀念這一件事。及四十年後,我在一篇《杜威論思想》的論文裏,以這件事實為例證,雖則我未嚐提到他的名字,有好些與我父親相熟而猶生存著的人,都還認得出這件故事,並寫信問我是不是他們故世已久的朋友的一個小兒子。
吳大澂對我父親雖曾一度向政府薦舉他為“有治省才的人”,他在政治上卻並未得臻通顯,曆官江蘇、台灣後,遂於台灣因中日戰爭的結果而割讓與日本時,以五十五歲的壽辰逝世。
二
我是我父親的幼兒,也是我母親的獨子。我父親娶妻凡三次:前妻死於太平天國之亂,亂軍掠遍安徽南部各縣,將其化為灰燼。次妻生了三個兒子、四個女兒。長子從小便證明是個難望洗心革麵的敗子。我父親喪了次妻後,寫信回家,說他一定要討一個純良強健的、做莊家人家的女兒。
我外祖父務農,於年終幾個月內且兼業裁縫。他是出身於一個循善的農家,在太平天國之亂中,全家被殺。因他還隻是一個小孩子,故被太平軍掠做俘虜,帶往軍中當差。為要防他逃走,他的臉上就刺了“太平天國”四字,終其身都還留著。但是他吃了種種困苦,居然逃了出來,回到家鄉,隻尋得一片焦土,無一個家人還得活著。他勤苦工作,耕種田地,兼做裁縫,裁縫的手藝,是他在賊營裏學來的。他漸漸長成,娶了一房妻子,生下四個兒女,我母親就是最長的。
我外祖父一生的心願就是想重建被太平軍毀了的家傳老屋。
他每天早上,太陽未出,便到溪頭去揀選三大擔石子,分三次挑回廢屋的地基。挑完之後,他才去種田或去做裁縫。到了晚上回家時,又去三次,挑了三擔石子,才吃晚飯。凡此辛苦恒毅的工作,都給我母親默默看在眼裏,他暗恨身為女兒,毫無一點法子能減輕他父親的辛苦,促他的夢想實現。
隨後來了個媒人,在田裏與我外祖父會見,雄辯滔滔的向他替我父親要他大女兒的庚帖(按:胡適《我的母親的訂婚》一章裏麵,用的是“八字”二字,英文係Birth date paper,故譯庚帖似較貼切)。我外祖父答應回去和家裏商量。但是到他在晚上把所提的話對他的妻子說了,她就大生氣。她說:“不行!把我女兒嫁給一個大她三十歲的人,你真想得起?況且他的兒女也有年紀比我們女兒還大的!還有一層,人家自然要說我們嫁女兒給一個老官,是為了錢財體麵而把她犧牲的。”於是這一對老夫妻吵了一場。後來做父親的說:“我們問問女兒自己。說來說去,這到底是她自己的事。”
到這個問題對我母親提了出來,她不肯開口。中國女子遇到同類的情形常是這樣的。但她心裏卻在深思沉想。嫁與中年喪偶、兼有成年兒女的人做填房,送給女家的聘金財禮比一般婚媾卻要重得多。這點於她父親蓋房子的計劃將大有幫助。況且她以前又是見過我父親的,知道他為全縣人所敬重。她愛慕他,願意嫁他,為的半是英雄崇拜的意識,但大半卻是想望幫助勞苦的父親的孝思。所以到她給父母逼著答話,她就堅決的說:“隻要你們倆都說他是好人,請你們倆作主。男人家四十七歲也不能算是老。”我外祖父聽了,歎了一口氣,我外祖母可氣的跳起來,忿忿的說:“好嗬!你想做官太太了!好罷,聽你情願罷!”
三
我母親於1889年結婚,時年十七,我則生在1891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