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懸空的宮殿(中篇小說)(1 / 3)

懸空的宮殿(中篇小說)

都市小說雙年展

作者:彤子

彤 子 本名蔡玉燕。廣東佛山三水人。在《作品》、《廣州文藝》、《芳草》、《百花園》等刊物發表有小說,有作品被《小說月報》、《中華文學選刊》等刊物轉載,另已出版小說集《高不過一棵莊稼》。

(1)

那女人渾身上下黑得漆亮,呼啦一聲推開診室的門,像團龍卷風般卷進來。其時,巫雅紅醫生正認真地詢問對麵坐著的一個小姑娘。小姑娘穿藍白間條校服,紮著高高的辮子,染成褐黃色的辮子筆直地下垂,像馬的尾巴,額前的劉海斜撥向右邊,直得像針,撐在右眼的前方,擋住了她右半邊臉的所有表情。巫雅紅不得不從心底裏佩服現在的女孩子,即使被詢問的是與性器官密切相關的問題,她們也能氣不喘臉不紅地回答,氣定神閑,冷若冰霜,似醫生問的一切問題,都與她的身體無關。倒是站在小姑娘身側的那個中年女人,緊張地抓著褐色的包,連連重複巫雅紅問過的問題,上月幾時來的月經?以前月經都正常嗎?最近身體有什麼特殊反應?然後她又異常認真地問巫雅紅:“巫醫生,她說她12歲就來月經了,都三年了。”

巫雅紅醫生抬眼望了望中年女人,心想,怎樣當媽的?又望了望剛剛呼啦啦地闖進來的黑女人,皺了皺眉,說:“我這裏有病人,請你到外麵拿號排隊!”

“啊!巫醫生,我是周金花介紹來的,她說你曉得治女人病,我就來了,巫醫生。”

黑女人也不管坐著的女學生和站著的中年女人,拔開大腳,“啪啦啪啦”地走到巫雅紅的前麵,像隻巨猿一樣,兩條漆黑粗壯得凸著肌肉的手臂撐在診桌前,裂開大嘴討好地笑,一口黃黃的牙齒連著灰白的牙床露了出來。

巫雅紅和女學生母女不由都將身體向後一仰,刺鼻的魚腥味頃刻充滿了診室。女學生厭惡地掩了鼻子站起來,走開幾步。

黑女人不客氣地將肥厚的屁股蹲下來,中氣十足地說:“巫醫生,你是不是什麼女人病都曉得治的啊?我下麵癢得受不了了,巫醫生!”

她說著還不自覺地用手去抓下身的褲襠。巫雅紅忍不住拉開臉上僵硬的肌肉,笑了笑,說:“再癢得受不了,也得拿號排隊的。”

黑女人咧著嘴巴,噓著氣說:“我字也不識得個,不知道怎樣拿號啊!外麵排了那麼多人,都是來找你看女人病的嗎?你真厲害,巫醫生!”說著將腦袋轉後麵望了望,又故作神秘地回頭,壓低聲音說:“那麼多人,都下麵癢嗎,巫醫生?”

巫雅紅不由笑出聲來,那個穿著校服的女學生,也掩了嘴“撲哧”一聲笑了,中年女人拿眼睛刮了刮她,女學生馬上又冷起臉蛋。

巫雅紅好不容易收了笑容,客氣地對黑女人說:“我正在給這個小姑娘看病呢,你能不能等一等?”

黑女人望了望女學生,吸了下鼻涕,又咋呼呼地說:“嫩得跟條小黃骨魚一樣的毛丫,能有什麼女人病?巫醫生!”她討好地問中年女人:“你家毛丫頭也下麵癢?”

中年女人臉色一黑,扯了女學生擰著身子望向診室的窗外,不搭理黑女人。黑女人討了沒趣,回頭說:“巫醫生,我淩晨六點就挑了兩籮魚,趕渡船過江來找你看病了,那兩籮魚還擱在大堂的,保安不讓我擱,我硬擱低了就跑入來的,我要遲點出去,保安肯定將我兩籮魚都丟大門外了,求求你先幫我止止下麵的癢吧!巫醫生。”

不用說,定是個靠打漁為生的疍家女人了。巫雅紅示意中年婦女,讓她們先等等,然後拿過卷在黑女人手上的空白病曆,問她叫什麼名字,黑女人咧著大嘴,豁著兩排黃黃的大板牙,聲音洪亮地答:“我叫馮魚妹,35了,那下麵,有怪味,癢得要命,都幾個月了,怎樣洗都不幹淨,巫醫生。”

巫雅紅點了點頭,倒是三言兩語就把病症和時間都說清楚了。巫雅紅讓馮魚妹到後麵去,脫了褲子躺到床上去。

中年女人拉了女兒往外麵走,巫雅紅說:“你們坐這裏等著,聽聽也好。”

中年女人臉一紅,站住了,女學生一隻腳輕輕地拍打著地板,不以為然地哼了哼。

巫雅紅戴上口罩和手套,裏麵的馮魚妹就大叫起來:“我褲子脫好了,巫醫生。”

巫雅紅走進裏麵,馮魚妹果然大模大樣地光著屁股,叉開雙腿等著了。巫雅紅將擴張器消了毒,輕輕地置在馮魚妹下陰裏,張開。馮魚妹有點緊張地問:“這是幹麼?巫醫生。”

巫雅紅故意擰著眉頭說:“連外麵都紅腫了,裏麵更不知道爛成什麼樣了!”

“你一定給我治好啊!周力仔那死鬼,嫌我這裏味道重,都無碰我好幾個月了,巫醫生。”馮魚妹緊張得身子像弓一樣,弓了起來。

巫雅紅一邊用取樣器取白帶,一邊問:“幾日衝一次涼?”

“夏天日日衝,冬天一個星期左右衝一次啊!巫醫生!”

“夏天怎樣衝涼的?”

“有時候周力仔給我揉,有時候我自己揉啊,巫醫生!”

巫雅紅差點笑出眼淚,忙打斷道:“不是問你這個,是用什麼水衝涼的?”

“當然是江水了,巫醫生。我們摞漁的,趁黑裏無了人,撲通地跳入江裏,洗幹淨了再上來的,巫醫生。”

“生多少個子女了?做過人流嗎?”

“兩個仔了,巫醫生,我就鍾意毛丫頭,去年懷了個,我覺得是毛丫頭的,但被我們水上村的計生主任捉去,硬是拿掉了。巫醫生。”馮魚妹說著,竟然有點哽咽了。

“好了,坐起來吧!”

馮魚妹坐起來,提著褲子問:“好好的,怎麼就癢了?巫醫生?”

巫雅紅將取出來的白帶注進管子,貼了標簽,說:“你的宮頸紅腫肥厚,中度糜爛了,陰道還伴有炎症,能不癢嗎?以後再也不能跳入江裏麵鴛鴦戲水了,在家裝自來水,用熱水器衝淋浴,明白嗎?”

“嗯,知道了,能治好嗎?巫醫生?”馮魚妹嚇得黑臉變成了灰臉,巫雅紅將兩管試管遞給她,吩咐說:“我開單給你,交了錢後,拿這些樣品到下麵一樓檢驗室去化驗,拿到結果再上來找我。”說完巫雅紅脫了手套,走到前麵,給馮魚妹開單。馮魚妹一邊拉著褲鏈一邊追出來問:“我這輩子就周力仔一個男人,怎會惹這個髒病呢?巫醫生。”

巫雅紅覺得馮魚妹“髒病”兩個字用得真貼切,她抬眼望了望酷酷地抿著嘴的女學生,答:“做過人流的女人都比較容易得這種病,刮宮時,子宮受到損傷,容易感染細菌,所以,引發宮頸糜爛。你平時恐怕還不注意衛生,就帶來了很多並發症。先去驗驗白帶和支原體吧,拿到結果我才可以給你對症下藥。”巫雅紅將開好的單子交給馮魚妹,馮魚妹這時臉帶惶恐,又問道:“你是不是除了下麵癢,連裏麵爛了也能看好的?巫醫生。”看來她是在惶恐著“糜爛”兩個字了,巫雅紅笑了笑,當婦科醫生二十幾年了,自己都數不清,治好了多少個糜爛了的子宮了。

待黑女人馮魚妹出去後,巫雅紅拿過女學生的病曆,示意女學生坐下來,女學生白了一眼診桌前的凳子,鼻子緊了緊,並沒坐下來。巫雅紅哼了哼鼻子說:“子宮糜爛不會傳染的。”

女學生的臉色變了變,但馬上恢複了鎮定,中年女人急忙插話:“巫醫生,她那麼小,該不會得這樣的病吧?”巫雅紅盯著女學生,問:“林曉曉,你多長時間沒來月經了?”

林曉曉撇著嘴巴,低低地努了幾個字,巫雅紅望著她,中年女人忙道:“巫醫生,她說有兩三個月沒來了。”巫雅紅上下打量了一番林曉曉,冷著聲音說:“到一樓檢驗室拿個杯子,先做個尿檢吧!”林曉曉挺著瘦小的胸部,高傲地走了出去,中年女人抓著檢驗單,不知所措地來回了兩圈,問:“巫醫生,怎麼驗尿了?她一個十五歲的女孩子,不會那麼容易有吧?”

巫雅紅懶懶地向後麵伸了伸腰說:“驗了尿回來就知道結果了。”

中年女人整個人靠在診室門上,臉色蒼白如紙。

巫雅紅在心裏歎了一聲,每天,有多少個像林曉曉這樣的小姑娘來這裏?又有多少個母親暈倒在地?

(2)

早就習慣源德明的出差或晚回家了,巫雅紅也懶得追問他每天都在哪裏吃飯,和什麼人在一起。對源德明的行蹤,她無意過問太多。這樣的懶得追問,除了每天都在醫院裏,忙得實在沒有心思去多想外,更多的是她對源德明的信任。二十多年的夫妻了,連對方身上有幾個毛孔也清楚,還有什麼是不熟悉的?在巫雅紅的思維深處,源德明和二十五年前中山醫科大學裏那個打籃球特棒的師兄沒啥兩樣,他一如既往地關心體貼她,依然溫柔情深,隻不過,源德明不再是一名醫生,而是一個擁有十多間連鎖藥店的商人。巫雅紅認為,一名成功的商人,總是免不了酒局飯局甚至情局纏身的,巫雅紅堅信,精明的源德明是知道怎樣去珍惜她。

近一年來,事業逐漸穩固的巫雅紅無奈地發覺更年期的靠近,雖說她是一名出色的婦科醫生,能醫治身體的疾病,但卻無法改變歲月的規律。很多時候,一個人在安靜的夜裏,少不了會煩躁和焦慮,她隱隱意識到,這是“更年期綜合征”。以前巫雅紅還是很注重自我調節的,她不喜歡到室外的公園裏跟著一群群熱愛生活的大姨大媽們跳健身操,在家裏裝了一套簡單的健身器材,平常晚飯後無事就健身,或做瑜伽。但最近,巫雅紅迷上了電視,她開始愛窩在沙發裏,看湖南衛視台的一檔叫《我們約會吧》的節目,或者在周六、周日看江蘇衛視的《非誠勿擾》,這兩個都是電視版的征婚節目。按道理像巫雅紅這樣的女人,是不會再跟著這些二十出頭的小姑娘小夥子們瞎起哄的,但巫雅紅每天到了節目播放的時段,都忍不住打開電視,看電視裏的一對對男女搞速配,巫雅紅跟所有電視機前的觀眾一樣,緊張著電視裏的那個帥氣的男生,能不能把自己心儀的女生帶走,然後,對著電視機發出一串像爆竹一樣響亮的笑聲。有幾次,源德明從外麵回家,看見笑得像瘋婆子一樣的巫雅紅,都忍不住打趣她說你是越來越不像個醫生了。巫雅紅習慣地將雙腳蜷縮在沙發上,依然盯著電視傻笑,源德明脫了鞋襪,拿了睡衣褲就往洗澡房走去了,巫雅紅用眼睛的餘光瞟一眼丈夫,在心裏歎息一聲,醫生也需要釋放情緒的,不是有種說法,叫笑得越歡,則寂寞越深麼。

今晚源德明回來得比較早,《我們約會吧》才放到第二節,巫雅紅就聽到了門鎖的響動了,這讓巫雅紅有點意外。打扮得衣冠楚楚的源德明進門就對巫雅紅一笑:“有幾個美女被人帶走了?”

“還沒呢!”

巫雅紅順口答了句,電視裏的相親節目轉為廣告時間,巫雅紅拿起遙控器轉了幾個台,但都沒有一個台的節目能引起她興趣的,她唯有調回去,百無聊賴地將遙控器丟在茶幾上。源德明抱著睡衣褲從房間裏走出來,看了看巫雅紅,再看了看電視,咧嘴笑笑說:“你每天都那麼熱衷這些相親節目,是不是想給源健物色一個?”

“我才沒那麼無聊。”巫雅紅嘴巴一撇,源德明擠擠眼睛說:“給老公搓搓背就不無聊了。”

搓背一直以來都是源德明求歡的暗示,夫妻二十幾年,每次源德明說搓背時,巫雅紅都忍不住臉頰發燙,源德明常會笑她,還像個小姑娘般害羞。

巫雅紅才將頭發盤起來,源德明就迫不及待地衝洗澡房裏探頭出來喊老婆!巫雅紅紅著臉走進去,源德明已經脫得精光地站在一片水霧迷離裏了,他一手拉過巫雅紅,伸手就去擠巫雅紅的睡衣,巫雅紅推開丈夫已經發福的軀體,說先搓背。源德明的手,不安分地在她的身上遊走了一會,才滿足地放下來,吹起口哨,讓巫雅紅給他搓背。搓了一會,源德明突然說:“要是我們有個女兒,家裏會熱鬧些,我在外麵應酬時,你也不那麼悶了。”

巫雅紅心裏顫了顫,源德明還是那個細心體貼的男人,自己的寂寞,他瞧在心裏了。巫雅紅細細地撫著丈夫的後背,輕歎了一聲說:“有個兒子就行了,省心些!”

源德明關了熱水,擠過一條大毛巾擦著身體說:“不是說兒子愛搗蛋,不讓人省心嗎?”

巫雅紅將睡衣遞給丈夫,說:“現在和過去不一樣了。今天我又接了個早孕的,那女孩子才十五歲,當媽的拿著檢驗報告,坐在診室的地上,臉白得像紙,看得我心酸。”

源德明套好睡衣,擦著頭發往外走,說:“還是初中生吧?我也聽店裏的員工說過,現在買避孕藥的女孩子,越來越低齡化了,實在讓人擔心的。”

電視還開著,速配節目還熱火朝天地進行著,巫雅紅剛瞥見一個女生的資料,是二十歲的在讀大學生。源德明“啪嗒”一聲關了電視,說:“真想不通,才二十歲就急著找老公了。你說源健有女朋友了嗎?”

巫雅紅瞪了他一眼說:“他都二十二歲了,馬上就畢業,有女朋友也很正常的。”

源德明嘻皮笑臉地湊過來,擁著她往房間走去,說:“對對,二十二歲了,想當年我們這個年紀已經眉來眼去好幾年了。”

巫雅紅臉一紅,剛啐了句:“誰跟你眉來眼去的?”嘴巴就給丈夫的吻堵住了。

第二天早晨,當巫雅紅神清氣爽地走進醫院時,遠遠便看見林曉曉的母親,那個打扮平常的中年女人,拘謹不安地坐在長凳上,雙手不停地捏著那個褐色的挎包。見到巫雅紅進來,像裝了彈簧樣從長凳上彈了起來,動情地喊了聲巫醫生。巫雅紅抬頭望望掛在醫院大廳上的掛鍾,才七點三十分,巫雅紅的上班時間為八點,她提早回來是要到飯堂去吃早餐。

中年女人靠過來,低聲問:“巫醫生,曉曉的手術,你能親自替她做嗎?”

巫雅紅皺皺眉,她是婦科主治醫師,每天來醫院裏找她看病的人,多得排長龍,她每天都必須坐在主治醫生的診室裏,不停地給人看病開藥治病,根本就沒時間去做人流手術。林曉曉的母親見巫雅紅皺眉頭,急了,左右看看無人,從皮包裏掏出一個信封往巫雅紅的懷裏塞,巫雅紅將信封推回去,冷冷地說:“請你相信我們醫院的安排,八點鍾你帶林曉曉到診室找我,我給她開手術報告。”說完徑直向醫院後麵的飯堂走去,剩下中年婦女一臉憂愁地站在大廳裏。

巫雅紅萬萬沒想到,吃完早餐出來時,那個中年女人竟然守在飯堂門口等著,中年女人拘謹不安地搓著手,可憐兮兮地盯著巫雅紅看,巫雅紅一再解釋,醫院手術室是有專門的醫生負責的,她不能違反醫院的規定,但中年女人還固執地堅持,要巫雅紅親自給林曉曉做手術。巫雅紅覺得這個女人根本就是不可理喻,怎麼解釋她都聽不明白,眼見上班時間馬上到了,中年女人還是糾纏不休的,巫雅紅生氣了,推開中年女人向診室走去,中年女人從後麵撲上來,攀著巫雅紅的手臂,哀求道:“巫醫生,求求你了。”

巫雅紅厭惡地將手臂從中年女人的掌握中抽離出來,說:“林曉曉的手術,我會安排最好的醫生去做的。”

中年女人臉色灰暗,惶惶然地望著巫雅紅,突然雙膝一軟跪了下來。巫雅紅嚇了一跳,閃到一邊,中年女人低垂著頭,無聲地跪著,似是滿腔委屈。

巫雅紅趕緊扶起她說:“起來吧,這樣折騰也沒用的。”

兩顆眼淚從中年女人眼裏滴了下來,她狠狠地搧了自己兩耳光,說:“都怪我,沒管好自己的兒子!”

巫雅紅一怔,這麼說,眼前這個女人並不是林曉曉的母親了。巫雅紅看看手表,離上班時間還有十分鍾,她拉女人走到一邊,輕聲說:“你有話好好說。”

原來,這個女人叫陳雪梅,五年前離婚,十歲的兒子江風帆跟了前夫。離婚後,她自己經營一間服裝店,辛苦是辛苦了點,但生意還過得去。前幾天,江風帆突然帶著林曉曉到店裏來找她,跟她說,林曉曉是他的女朋友,但最近幾個月都沒來月經了。前夫再婚後,江風帆和新媽媽的關係處得並不好,他不敢將林曉曉帶回家,所以找到了陳雪梅。江風帆和林曉曉都是初三生,馬上就要參加中考了,他們帶來的消息對於陳雪梅來說無疑是晴天霹靂。陳雪梅曾經和林曉曉溝通過,試圖說服她回家向家長坦白,但林曉曉這女孩子實在厲害,她拿著陳雪梅店裏的衣服往身上比劃,冷冷地說我媽要知道這事,一定會殺了江風帆。林曉曉平靜冷峻的說話,嚇得陳雪梅幾乎膽裂。帶林曉曉來醫院時,陳雪梅還心懷僥幸,認為林曉曉才十五歲,月經失調也很正常的,但昨天那一紙蓋著紅色“陽性”字體的檢驗單,破碎了她所有的僥幸。今天清早,陳雪梅到學校去接林曉曉來醫院動手術,沒想到林曉曉對她說,除非巫雅紅親自給她做手術,否則,她就讓肚子自己凸出來,讓她的媽媽殺了江風帆。

陳雪梅哀求巫雅紅說:“聽風帆說,林曉曉也是在單親家庭裏長大的,自小性格就怪癖。凡事都要別人順著她,否則,她什麼都敢幹。”

巫雅紅還是第一次碰到這麼古怪的女孩子,但身為醫生,她也理解,有很多病人,他們盡管外表給人很堅強的感覺,實際內心卻非常脆弱,他們習慣從心理上依賴某個人,譬如第一個給他們看病的醫生。巫雅紅就有那麼幾個固定的病人,無論大病小病,隻找巫雅紅看,甚至是清洗陰道那樣簡單的事情,她們也寧願等上一天,等到巫雅紅下班了再無病人了才清洗,不願意別的醫生來幹。巫雅紅看看手表,決定利用午休的時間給林曉曉做手術。

(3)

中午十二點半,巫雅紅走進手術室時,林曉曉已經躺在高高的手術床上了,櫃式空調嗡嗡地噴薄出淡白的冷氣,室內的氣溫很低,林曉曉瘦小的身子仰躺在粉紅色的手術床上,雙腿架在腳踏上,微微顫抖著。巫雅紅套上粉紅色的褂子,戴好口罩和帽子,助手將擴宮針、擴陰器、鋼鉗、鑷子和微管吸宮器等一係列人流必須用的工具拿到手術床前,林曉曉微微撐起上半身看了看那些閃著亮白寒光的工具,臉蛋霎時變得灰白。助手喝道:“躺下,看什麼看,有什麼好看的?”巫雅紅說:“讓她看看也好。”助手瞪了林曉曉一眼,林曉曉乖乖地躺了回去。助手拿著消毒水,給林曉曉清洗外陰。巫雅紅提了兩瓶生理鹽水走到林曉曉跟前,輕聲說:“吊著營養水做手術,身體會好受些!”林曉曉抿著下唇點了點頭。巫雅紅忽然覺得眼前這個小姑娘有點兒眼熟,像在什麼地方見過,不由呆了呆,竟忘了給林曉曉紮針。助手已經將擴陰器安置好了,抬頭見巫雅紅在發呆,還以為她忙了一早上,實在累了,就過來接過吊針說:“院長,你歇歇,我來吧。”

巫雅紅回過神來,笑笑,剛走開兩步,林曉曉突然叫道:“不,我就要你給我做。”

巫雅紅又是一愣,這話多熟悉呀!助手卻沒好氣地對林曉曉說:“躺好,握著拳頭。”

林曉曉抿著嘴唇,眼裏閃著淚花。巫雅紅拿著一管麻醉針走上來,輕聲說:“我先給你做個宮頸麻醉,你放鬆一點。”林曉曉順從地安靜下來。打完麻醉針後,巫雅紅接過助手遞過來的測量器,量了量林曉曉的宮腔,輕聲說:“術前宮腔11厘米。”助手打開林曉曉的手術報告書,翻到林曉曉的B超診斷報告單,說:“胚胎約70天大小,位於子宮右側。”巫雅紅點點頭,拿起刮宮刀,輕輕探進那個倒掛雪梨形狀的子宮裏,她明顯感覺到林曉曉的身體像電擊一樣縮了縮。巫雅紅柔聲說:“別緊張,很快的。”林曉曉點了點頭,但臀部還是緊緊地向上翹著,巫雅紅安慰說:“放鬆些,別緊著臀部,危險。”林曉曉乖乖地放鬆自己。巫雅紅輕輕地刮著子宮裏的附件,每次,刮宮刀碰到那個裹著小小的、蜷縮著的、半月形的胚胎囊塊時,她都感覺到林曉曉渾身觸電般地顫抖,眼前的林曉曉,猶如一條倔強、但又弱小得任人宰割的白魚。她或許還不懂得母親的含義是什麼吧!巫雅紅從心底裏長長地歎息了一聲,今天的場景,和二十年前的那一次,是何其的相似啊!

二十年前,巫雅紅從人民醫院調到這間婦科醫院來時,婦科醫院迎接她的,就是現在這間小手術室。那時的小手術室隻是一間簡陋空曠的房間,裏麵髒兮兮地擺了三張殘舊的手術床,床下擱置著盛放汙物的圓桶,三架吊扇吊在灰白的天花板上,嗡嗡地轉動,給人一種絕望、冷漠、四壁皆空的感覺。的確,當時的巫雅紅也如這間簡陋的手術室一樣,四壁皆空,一片茫然。當年源德明和她同在人民醫院上班,血氣方剛的源德明一門心思想當人民醫院的副院長。那個時代,拿手術刀的工資待遇遠不如拿豬肉刀的收入高,醫院裏像源德明一樣血氣方剛的人很多,大家都削尖了腦袋,想盡了辦法給衛生部門的領導送禮,巫雅紅也想為源德明跑跑腿送送禮,但那時他們的兒子源健才兩歲,體弱多病,源德明的父母身體也不好,長年吃著藥,夫妻倆的收入,幾乎都花在老人和孩子身上了。萬般無奈之下,巫雅紅鋌而走險,偷偷收一些病人私下遞過來的紅包。但事情很快就被人舉報了,巫雅紅被調到這間舊小學改建成的婦科醫院。那時根本就沒什麼人看婦科病,巫雅紅終日坐在醫院,看著天花板上的吊扇轉了一圈又一圈,感覺就像被男人遺棄了的小妾,上有大婆壓著無法出頭,下有丫環翻白眼譏諷,卻不敢打罵,憋屈極了。

巫雅紅永遠都記得,那個夏天,婦科醫院迎來了第一個“女病人”,現在姑且說這是一個“病人”吧,在巫雅紅和其他婦科醫生的眼裏,來做人流的女子,嚴格意義上都不屬於“病人”範疇的。這個“女病人”叫林茹雲,十七八歲的樣子,尖尖的瓜子臉,細白的皮膚,勻稱的身段,雖然已有了三個月的身孕,沒施粉黛,神情落寞,但那高傲清冷的美麗依然逼人。巫雅紅看著林茹雲走進手術室,又看著她冷靜地脫去褲子,躺到手術床上,心裏竟然泛起一陣寒意。以前在人民醫院,巫雅紅給人做過結紮、上過環,也給不少計劃外超生的婦女刮過胎,但從未接過自動來打胎的病人,而且,這個病人嬌嫩得像朵春天裏剛冒骨朵兒的迎春花一樣讓人憐愛,讓人心生不忍。拿起刮宮刀時,巫雅紅覺得,自己就像一個殘忍的巫婆,而刮宮刀就像巫婆手中的拐杖,隻要自己輕輕揮動一下這把拐杖,刮去的,恐怕不僅僅是一個隻有二十克左右的胚胎,而是眼前這個蓓蕾剛露的女孩的整個人生。巫雅紅握著擴陰器和刮宮刀,顫抖地立在林茹雲前麵冷汗直流。她無法忍受地轉身,她想她該走出手術室,讓更富有經驗的醫師來替林茹雲清宮。剛走了兩步,林茹雲就問了:“你為什麼要走?”巫雅紅愣了愣,其實,人流對於她來說是最簡單不過的手術,但為什麼會突然害怕,為什麼要逃走?巫雅紅無法說清,她感覺自己的臉比躺在手術床上的林茹雲的臉還蒼白,語無倫次地說:“你……太小了。”林茹雲奇怪地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笑了笑,說:“我相信你,我就要你給我做!”巫雅紅又愣住了,林茹雲堅持地溫柔地說:“我隻要你替我做。”這輕輕柔柔的七個字,像七顆定心丸,讓巫雅紅完全鎮定下來。巫雅紅仿佛看到,長在林茹雲子宮裏的那個幼小的胚胎,是一張熟悉無比的小臉,它親切地牽引著她向它的母體貼近。或許這個女孩犯了錯誤,她必須打掉這個胚胎,才有資格繼續她的燦爛人生。巫雅紅覺得自己責任重大,她坐下來,伸出手中的器具,無比虔誠、小心翼翼地鎖定了那個胚胎,然後將它從林茹雲的身體內鉗了出來。在胚胎和母體脫離的那一刻,她聽到了林茹雲的一聲悲痛欲絕的慘叫:“你真狠!”巫雅紅不知道林茹雲罵的是自己還是那個留下惡果的男人。巫雅紅將那管充滿了血肉的吸宮針扔進汙物桶裏,整個人像虛脫了一樣,跌坐在凳子上,喘著粗氣,久久不能回過神來,待她回過神來時,林茹雲已經自己坐起來,穿上了褲子。巫雅紅兩眼一熱,一股溫熱的鹹鹹的淚水流了下來,巫雅紅忙站起來,急急地衝出手術室,到了衛生間時,她擰開自來水,掬了兩捧水往臉上潑,但她抬起頭時,看見自己的臉上,依然掛滿了淚水。

眼前的林曉曉和二十年前的林茹雲,兩張臉孔交織在一起,晃得巫雅紅胸口作悶。她提了提精神,接過助手遞過來的微管吸宮器,輕輕地遞進林曉曉的子宮。林曉曉右手緊握,牙齒咬著下唇,眼睛緊閉,長長的睫毛一下一下地抖動著,小臉蒼白如雪。女人總是要比男人遭罪的,巫雅紅想。她按動了手中的按鍵,微管吸宮器嗤嗤地響動著,一股血汙衝進了塑料管內,林曉曉“啊”的一聲尖叫,臀部突地向上一翹,助手忙將她按住。巫雅紅瞥了眼手中的塑料管,那塊銅錢大小的血塊,該是一個雙手抱膝,蜷縮在母親子宮裏的生命,它本該在溫暖潤濕、細密緊湊的子宮裏舒適肆意地生長,它甚至可以長成一個會哇哇大哭會咯咯歡笑的小人兒,可現在,它被人從冷颼颼的塑料管裏倒了出來,又被擱在天平秤上稱了重,然後,就被人拿著送到一個叫“汙物通道”的地方。盡管這個手術室的四壁,被裝修得粉紅溫馨,包括汙物通道,也刷成了人性化的粉紅,但它都注定了在頃刻間,失去了主宰自己命運的權利,不得不同那股黑紅的血水一起倒進充滿雙氧水氣味的化汙池裏,慢慢地變紫、變黑、腐爛,最後化為烏有。

巫雅紅輕聲問:“感覺還好吧?”

林曉曉微微睜開眼睛,盯著她看了一眼,無力地囁嚅了一句:“真的好痛,她怎麼忍受得了的呢?”她向巫雅紅蒼白一笑:“十五年前,你不該將那個胚胎留下來的。”

巫雅紅的腦袋像被什麼痛擊了一下,嗡嗡作響。十五年前,十五年前,到底發生過什麼?這女孩子定是痛糊塗了。她甩了甩腦袋,說:“你躺著休息一下吧,以後要多愛護自己的子宮了,別意氣用事。”

“假仁假義!”林曉曉冷笑。不能和這樣的小女孩計較。巫雅紅強逼自己冷靜下來,在助手遞過來的手術報告書上,簽上自己的名字。

一碰觸手術室外那燦爛的陽光,巫雅紅覺得喉嚨幹癢,似有一團紫紅的肉物,在喉嚨處湧動著,她猛地衝進衛生間,對著洗手盆幹嘔起來,覺得有張熟悉的小臉在眼前晃動。幹嘔完後,巫雅紅感覺腰身酸痛,像被人抽去了骨髓一樣,她撐著腰,勉強走出衛生間,陽光依然燦爛,似是什麼也沒有改變,可雖然才十來分鍾的時間,但巫雅紅卻覺得恍如隔世。

(4)

“十五年前,你不該將那個胚胎留下來的。”林曉曉的話像夢魘一樣,困擾著巫雅紅,連續幾天,巫雅紅都無法正常睡眠,她感覺渾身上下,特別是腰部酸痛無比。她想,必須要找林茹雲,否則她的日子不得安寧。

自從給林茹雲做了第一次人流手術後,這個叫林茹雲的“女病人”,像是刮胎刮上了癮一樣,竟然每年都來婦科醫院找巫雅紅一次,而且每次都是帶著三個月的身孕來,指定巫雅紅給她做清宮手術。當林茹雲到婦科醫院來找巫雅紅,要求打掉第五個孩子時,巫雅紅不得不從一個專業醫生的職責出發,嚴肅地警告林茹雲,如果再流產,她的子宮就要廢掉了,她將永遠失去做母親的權利。林茹雲不相信,她高傲地揚著臉孔,全不將巫雅紅的警告放在心上,巫雅紅看了她一眼,沒說話,轉身出去,回來時,手裏多了一個黃白的雪梨。巫雅紅將這個完整的雪梨,倒提著,去了蒂部,然後,用一把鋒利的水果刀,先挖去了雪梨的核,然後又用一個湯匙,一圈一圈地刨挖著梨皮裏麵的肉汁,那雪白的,飽含著汁液的雪梨肉嗞嗞嗞地一層層脫落,像一坨坨溶解著的雪,綿軟無力地跌落在地上,化出一攤攤灰暗黏稠的液汁。林茹雲眼睛瞪得渾圓,盯著巫雅紅手中的雪梨和湯匙,那張高傲的、閃著鑽石般色澤的臉蛋,刹那間蒼白如蠟,巫雅紅甚至看到了這蒼白的臉蛋上,籠罩著一層貼近死亡的灰暗。林茹雲突然尖叫起來:“夠了!停!”但巫雅紅沒有停下來,她繼續平靜地刮著那個黃白的雪梨,待刮到第五次時,雪梨裏麵隻剩下薄薄的一層了,巫雅紅將雪梨遞到燈下,透過雪梨薄薄的、黃白的皮,可以看到梨的體內空而薄脆。林茹雲渾身顫抖著,她一手捂著肚子,一手指著巫雅紅,尖叫道:“你是個魔鬼。你扼殺了我所有的希望。”巫雅紅冷靜地望著她,嚴肅地說:“我不知道是什麼樣的男人,讓你心甘情願為他懷了五個孩子,但我必須告訴你,子宮是上帝賦予給天下母親的一座最神聖最寶貴的宮殿,生命的本源是從它這裏開始的,你沒權利這樣無休止地摧殘它。”淚水突然像衝出岩層的泉水一樣,在林茹雲臉上噴湧而下,她雙手緊緊地捂著肚子,搖著頭,拚命地說:“不會的,這不可能,我怎可能以後都不能生孩子呢?”巫雅紅將雪梨丟在垃圾桶裏,拿過掃帚清理地上的梨肉,林茹雲衝過來攀著她的手,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般喊:“你說,你這隻不過是嚇我一下而已。說呀!”巫雅紅抬頭望了林茹雲一眼,淡淡地說:“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我是醫生,不是劊子手。”林茹雲驚呼了一聲,推開巫雅紅衝出了診室。巫雅紅一趔趄,差點跌倒了,她扶著牆壁,看見垃圾桶裏的那個被掏空了的梨殼,在一堆廢棄了的棉簽和衛生棉上靜靜地躺著,那附在皮上的曾經雪白的梨肉,在慢慢變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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