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邵洵美:反動的紈絝文人(8)(1 / 1)

民國遺風

他們的祖輩,是拓荒者,是雄獅,而這些“寄生蟲們”,沒有參與過獵殺與逃亡,過於優渥鬆弛的生活,最終使他們變成了籠子裏圈養的動物,不是自己一手一足打下來的江山,扔了也不覺得痛。在新興勢力張著利牙撲過來的時候,她們弱弱的身軀隻能搖晃幾下,然後緩緩倒下去……

邵家的家底是怎麼被掏空的?

先是敗家,跟比賽似的敗家。再就是分家,分家就像大鈔破成零錢,不知道怎麼就花沒了。最後,邵洵美經曆了另一場鋪天蓋地無可躲避的大浩劫。

邵洵美生於清廷覆滅之前,什麼沒見過,反正城頭一直變換大王旗,換著換著也就習慣了,對一個宅男來說,一動不如一靜。

更重要的是,上海是邵洵美的精神故鄉,除了上海,沒有一個城市和他內心的呼吸契合,沒有一個城市讓他如此眷戀。這個上海小開,放在哪個城市,看著也不像。他決定不離開上海。

然而時代已經變了。盛宣懷的孫女盛佩玉,變成了上海淮二街道居委會1754弄的小組長,負責檢查衛生、收電費。詩人邵洵美為了生存,關了書局,開了化工廠。

靠邊站、肺病、投資失利,邵洵美漸漸地陷入貧病交加、朋友稀疏的地步。1958年,他被請去“提籃橋監獄”,住了四年,出來之後,他的身體已被徹底拖垮了。

入獄前一年,邵洵美給陸小曼過了個體麵的生日。這是摯友之妻,邵洵美終生沒有忘記徐誌摩。盡管日子已經很不好過,邵洵美還是賣了最喜愛的傳家白色壽山石印章,給陸小曼做了頓豐盛的生日宴。

這件事情,可以有多種解釋。你可以說,落魄的公子哥,慷慨成習性,保持了貂裘換酒的灑脫,翁瑞午也是如此,為了給陸小曼買些稀缺的東西,寧願變賣珍藏的字畫。也可以說,他們對錢的概念還有深深刻進脊骨,習慣了大手大腳,對於普通人來說,一元錢等於一斤肉、五斤蔬菜、三斤米,對於他們,是別的。你當然還可以說,呃,這群敗家子!

翁瑞午,是典型的舊式公子哥,擅長行書、小楷、花卉、繪畫,精於鑒賞古玩,喜好戲曲,和陸小曼相伴四十年,為她亡夫收屍,細心照料她一生,甚至熱愛她衰老的容顏。

我們想象,這個時候,有陸小曼、邵洵美、翁瑞午的聚會,會是怎樣的氛圍。他們是成長環境和性情愛好相似的人,就像《飄》裏的人物那樣,屬於他們的時代,轟隆隆地過去了。他們不是衛希禮,像個遺老遺少,戀戀不舍於舊日的夢,醉在古風的花陰裏不肯走;他們也沒有變成斯佳麗,在新興的世界昂揚銳意。他們是梅蘭妮,也隻能做梅蘭妮。“我們不怨天不怨地。”盛佩玉說。

1967年至1968年,生命中的最後一年,是邵洵美最窮的時候,到了一分錢難死英雄漢的地步,他終於學會算賬了,給妻子寫信道:

“今日是23日,這二十三天中,東湊西補,度日維艱。所謂東湊西補,即是寅吃卯糧。小美的十元飯錢用光了,房錢也預先借用了,舊報紙也賣光了,一件舊大衣賣了八元錢。報紙不訂了。牛奶也停了。可是依然要付兩元,因為要吃到半個月才不送。煙也戒了。”

在提籃橋監獄裏的邵洵美,在獄友的眼裏是這樣的:“頭白發,極其瘦削。他患上了肺原性心髒病,唇、臉紫得發黑,牙齒也掉了幾顆,一動就喘,整日坐在床上,用兩床厚被墊在身後……”

去世前的邵洵美,在女兒的眼裏是這樣的:“我最後見到的爸爸,是一個饑餓、衰弱、斑白頭發、麵龐紫烏、上氣不接下氣、瘦得隻剩一把骨頭的老人。隻有他一眨一眨跳動的右眼才捉住我的回憶,叫我一陣陣心酸。”

他吃了鴉片來止痛,朝女兒笑笑,淡然赴死。

施蟄存說:“洵美是個好人,是個硬漢,富而不驕,貧而不丐,即使後來,經濟困難沒有使他氣短,沒有沒落的樣子,他最後一年,確是很窮,但沒有損害他華貴的公子氣度。”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