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離去,像一個玩笑,我當時沒看懂。許多年後我知道,不懂,有比較多的幸福可能。
前一夜,久遠以前的那一夜,年的餘味未盡,屋裏房外的空氣中,零散著些許不舍的閑適和歡意。人總是盡可能製造一些讓自己可以安慰生存現狀的細節,以使漫長的單調重複中有一些跳躍。
過年的幸福是從置辦年貨開始的,而我從很小就讓抻長的細節弄得不耐煩,失去了記憶的興致。你,你瑣碎的講述,講述中的未知,那些迷惑,許多不在的人和事,比切近的生活更讓我著迷:那個蕭風祥,好好的少爺不當,卻當了“胡子”!他騎白馬,披大氅,雙手打槍,百步穿楊,有長山趙雲的英氣和俊朗。娶了大家女,卻一夜消失。多年後,在老蒙古出現一隊“胡子”,當家的女子連春,貌美如花,隨扈的男子,英姿颯颯。如花美眷,卻殺人如麻,割耳做標記,貪官汙吏,欺世惡人,聞風膽喪,“春風”幫威名遠揚;蕭鳳翔像旋風一樣而去,又像旋風一樣而歸。
四姨,母親的小姐姐,畫得一手好畫:繡龍可飛,描船風起。“貴人語話遲”,見到的人給了最素樸高段的評價。蕭風祥的女人親自“插簽”{下帖子},指名要陳三爺出見,白花花的銀子撂了一地,一句話:當家的看上了你女子。親人亂如麻,想把四姨藏起,然後托有威望的人說項。四姨微笑著說:讓蕭鳳翔自己來說。當局捕抓細密,蕭風祥仍如約而來。夜半一聲門響,那個名聲遏雲的“胡子”頭,黑衣黑氅,雙目黑亮。和四姨一夜傾談,小屋的燈亮了一宿。然後四姨微笑著送出,蕭風祥拱手離去,並從此離開家鄉,不知所之。
你說,多少人問了多少次,四姨隻回了一句:那是個孩子,不知道自己要什麼。
那個會“過陰”的老倪頭,是你講的人中最神奇的:死了七日,屍體不涼。家人不敢埋,也沒大夫可請。七日過,老倪頭揭衣而起,要水要飯,說去了陰曹地府,看到熟人種種。就是他,預言四姨須出家為尼,否則命不過二十五。
果然,已嫁的四姨,在二十五生養時,血崩而死。死前金口大開,一夜說了二十年的話,叮囑備細。所遺畫稿繡品,盡皆有贈。自己描眉攏發,著衣如繡花配色,粉衣藍褲,不合舊規,雅致無人及。安詳而去。
一夜間,你說了許多人的生和死。死,在我心上,成了所有美好和醜陋的流失地。我記了很多,迷惑如霧彌散,又不知從何問起。你撫摸我的頭,說了更多話,那些叮囑,我多年都記得,卻用了更多時間才懂得。聽懂的姐姐,一生過得湖水般沉靜;拚死追問的人,在追問中過了半生的懵懂時日。
而後,一夜之後,你一病不起,三日即逝。整件事像個更大的謎:死亡給了你什麼提示,讓你有了預知?你硬硬朗朗就離去,是誰一夜間設定的局?不安,憤怒,像到處亂竄的風,翻動許多書頁,打開的一切裏,沒有合理。好像冥冥之中有一支筆,在每個名字下劃下固定的印記;來和去,看似有因由,卻找不到規律。有沒有公正的準則?或許在貌似公允的準則裏,有什麼永恒的真理?
你離去的暗夜,那盞昏黃的煤油燈,你蠟白的安詳的臉,手上的如冰的涼,冬天凜凜的寒風,一掛馬車拉長我的視線,盡頭是北方天空下的茫無涯際。
而那以後,我看到更多的生和死,我在這生和死裏,找不到意義。生和死,在別人如日出日落般自然,在我像上帝的指紋,知道存在,看不清紋理。不覺得誰的生更高明,誰的死更合適;每張笑臉後,都有雙哭紅的眼睛,每個表達的幸福都有偽裝的刻意。我在這些中穿行,誰的解釋都有被推翻的可能。
直到那個命定一樣的清晨,那個我不再追尋的拿著筆的人,輕輕來過,輕輕落筆,我單薄的身體就被裹挾進它離開的風裏,救贖的風向尚未轉來。、
你怎麼說的?——尊慈孝親,長幼有序;愛人愛己,好好活命;一樣的人,百樣的生,老天爺知道它在幹什麼。
我打開許多書,來驗證你的話。直到打開自己,才看的清晰。
世界沒什麼意義。如果我不愛:不愛天上飛鳥,地上山川,不愛過往和前路,不愛那些可愛和不可愛,世界是世界,多大都如塵如土,我和一切人,都如蟲如蟻。
我曾無意無知間,打開了內心的潘多拉盒子,關上它,用了許多年許多力。我又頑固地打開許多書,認得字句,不識結局。
當我再一次想起你,我親愛的外祖母,我已經知道你為什麼和我說,又說了什麼。窗外此刻是晴天麗日,陰冷時也是同一方天地。我還無法把這世界壓縮成一麵牆,然後徹底倚靠它;我還無法把一切人壓縮成一個人,然後愛他。
但我可以,不再為打開而失悔,不再為合上而失意。我可以,打開,然後合上。
然後,和一切站在一起,等待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