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玄機此刻感覺太輕鬆了,她從小接受的全部正麵教育都被拋棄,她感到了從來沒有過的自由自在:她可以以盛宴招待客人,更可以隨便地同喜歡的人狂歡;而看誰不順眼,也可以一腳就把人家踢出門去。
魚玄機的別樣鮮活、出格的潑辣以及過人的才華,瞬息之間迷倒了整個長安城,男人都匍匐在她的石榴裙下,聽候她的差遣。那一刻,她是情欲世界的女皇。
世人一邊在道德層麵上鄙視著蕩婦,一邊卻又爭相湧向魚玄機。道觀前車馬喧囂,白天裏歡笑,黃昏時散去,甚至很多人流連到深夜還不想離開。
無怪乎魚玄機縱聲大笑,要把天下無行的男人都視為腳底泥。然而,放浪和狂傲之外,她從自己的詩和文字裏,照見了自己的卑微,她注定將在這兩極分化的人格悲劇中無處可逃。
玄機受盡卑微的苦處,又有一顆才華橫溢的心,所以在女冠的這個夢想空間裏,她會膨脹得比那些貴族們更快、更尖銳。她內心渴望的那種自由平等意識,也比其他人更為迫切,隻是,她本人也許還沒意識到。
她狂熱地吸納著這夢想所帶來的一切,她肯定女性自身的生存能力:
恐向瑤池曾作女,謫來塵世未為男。
文姬有貌終堪比,西子無言我更慚。
一曲豔歌琴杳杳,四弦輕撥語喃喃。
當台競鬥青絲發,對月爭誇白玉簪。
……阿母幾嗔花下語,潘郎曾向夢中參。
暫持清句魂猶斷,若睹紅顏死亦甘。
悵望佳人何處在,行雲歸北又歸南。
雖然都是女孩子,雖然沒有了父親,但是你們有容貌、有才華、有能力,你們一點也不比男兒弱!
吳越相謀計策多,浣紗神女已相和。一雙笑靨才回麵,十萬精兵盡倒戈。範蠡功成身隱遁,伍胥諫死國消磨。隻今諸暨長江畔,空有青山號苧蘿。
——《浣紗廟》
她肯定女性的政治價值。單單一個西施,就可以讓十萬精兵盡倒戈,誰說女人隻是玩物?甚至她還能站在男性立場看待女性:
仙籍人間不久留,片時已過十經秋。鴛鴦帳下香猶暖,鸚鵡籠中語未休。朝露綴花如臉恨,晚風欹柳似眉愁。彩雲一去無消息,潘嶽多情欲白頭。一枝月桂和煙秀,萬樹江桃帶雨紅。且醉尊前休悵望,古來悲樂與今同。
“鴛鴦帳下香猶暖,鸚鵡籠中語未休。”……“彩雲一去無消息,潘嶽多情欲白頭。”……在這首《和新及第悼亡詩二首》中,一字一句如何出自一個曾為棄婦的女子之口,明明是一種男人亡妻的悲傷之情。在那樣一個社會裏,一個女性想獲得真正的所謂平等,隻能像男人一樣“活著”。
◆風光且樂遊
美豔絕倫的魚玄機在日漸沉淪。
夜裏,當房門被輕輕敲響,魚玄機會毫不猶豫地打開。她在打開房門的時候,也同時打開了自己。
此時,候者與來者心照不宣,不用再掩飾,不用再過渡,馬上就可以直奔主題。
魚玄機早在第一次於鹹宜觀中偷歡之前,她的腦中就有過無數次的性渴望與幻想。是的,一個男人,一把將她抱住,她的唇就不再躲避他的唇;男人的手伸向她的衣內,她就配合著讓他得逞。而脫下道袍後,一個凸凹有致的光滑肉體將她在瞬間還原成了一個真實的女人。男人的狂熱動作,讓她的反應非常之強烈。在對李億且恨且戀的痛並快樂中,她讓身體在欲的風暴裏瘋狂,而她也隨著身體一同迷失。
這一年,她才二十歲。
應當說,身為道士的魚玄機有著正常人的一切需求,但對她來說,擁有性便等於是擁有了罪惡與無恥,因此當她在男人麵前把那身道服脫下一扔,便等於把所有的倫理道德都扔在了一邊。她是叛逆的,也是勇敢的,她不甘心被一身道服所束縛,她也要像天底下所有的女人一樣,讓身體的狂歡帶給她世俗的快樂。
但身披道服時,她卻為了自己隻能以蕩婦之名才能擁有性愛的快樂而惆悵,這一切不能不說是悲哀。
當魚玄機和男人雲雨過後,那個將要離去的男人會在回頭道別時,發現穿上道服的魚玄機又恢複那冰清玉潔的美豔,他的心頭一定會掠過一絲極複雜的情緒。
瘋狂過後,還沉浸在情欲的歡樂餘味之中的魚玄機提筆寫了一首《道懷詩》:
閑散身無事,風光且樂遊。斷雲江上月,解纜海中舟。琴弄蕭梁專,詩吟庚亮樓。叢篁堪作伴,片石好為籌。燕雀徒為貴,金銀誌不求。滿懷春綠酒,對月夜琴幽。繞砌皆清趣,抽簪映細流。臥床書刪遍,半醉起梳頭。
這首詩頗能體現出她此時的生活境況。
一個女人一旦豔名遠播,那麼她就會成為人們的談資,同時也會有不少男人暗中打她的主意。魚玄機似乎不在乎這個,自顧自地在那兒縱欲,在那兒寫詩抒情,全然當這個世界不存在似的。
其實,能讓她青眼有加,留下與她共效於飛的客人並不多。有一個名叫左名揚的英俊書生,居然一見麵就立即討得了她的歡心,而這隻是因為他那一派貴公子風範和堂堂的容貌儀表,都酷似昔日的李億。雖然她曾經忿恨過李郎的薄幸,內心深處卻始終忘不了他;在左名揚踏進鹹宜觀的那一刹那,她不由得一怔。迷離中,仿佛是李郎信守諾言來見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