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西山僻巷
在北京城裏隻能住馬廄和“水窩子”的雪芹,終於不得不離開北京城,到郊外去另謀生路。他出了西城門而遠至香山腳下,中間還應有許多曲折。那時候,西郊是皇帝常到的地方,有幾處著名的“禦園”。這些禦園各有眾多的護軍駐守,還有名目繁多的為園子服役的大量內務府屬下的旗人和雜役。雪芹來此,大約也還是為了投奔這些人當中的親友和舊識,為求一個寄身之地。
西郊很多地方都有過他的足跡。最後他才來到了西山近旁。
所謂西山,廣義的範圍極大,北京的西北是望不盡的層層峰巒。人們狹義上常說的西山,則指北京西郊離城最近的這一層小山,也有數不清的小山峰,各有美好的名稱。香山不過是其中之一,大約就是雪芹最後居住的地點。
他這個住處,早已不可確指了。我們確知的是:他的友人稱之為山村,秋天則稱為“黃葉村”。沿著一條小“巷”或者是一條小山徑,彎彎曲曲,很費力才能找到他的小房子,四周長滿了蓬蒿野草,高得像要把房屋掩起來。門前是一片野水。出門一望,就是近在咫尺的碧水青山。環境是美的,可是那小房子的簡陋,讓來訪的友人都為之歎息難過。屋子是用草木搭建的,連最基本的家具也沒有,那種貧困的情境,城裏的人難以想象。
雪芹素來喜歡這種山村的幽美之境,但貧苦的狀態,卻也是不容易忍受的,正如他自己所說:“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淒涼。”他對自己原也是個“渾身矛盾”的人,非常清楚。
他的好友敦家兄弟了解他,說他是“舉家食粥酒常賒”“日望西山餐暮霞”。這前一句用的是唐代大書法家顏真卿的典故,他窮得沒米,全家已經多日隻煮稀粥吃了。後一句是借用道家練氣功的用語,比喻雪芹常常沒有飯吃,隻好眼望著西山“吸”那雲霞之氣,這裏說得極文雅有趣,實際上卻苦得很。
雪芹這時的收入有兩個來源:一個是賣畫,一個是當村塾的老師,教一些村童們念書認字。
做塾師通常叫做“教館”。雪芹在城內做西賓,大約也與此有關,是做先生教書,而不是管案牘的相公。還有傳說他在外縣教過館,那麼他到山村裏,仍然借教館維持生活是極有可能的。村塾的先生待遇是極低的,民間常常流傳著一些名人未“發跡”時做館師的那種寒酸境況的故事,是人們茶餘飯後的笑料。雪芹之友說他是“司業青錢留客醉”,意思是借詩聖杜甫的詩句來比喻雪芹留客人酒飯時,隻有借蘇司業(蘇渙)那幾個銅錢來待客。這“司業”原是國子監的官名,在此也許就是館師的借稱了。
雪芹畫得一手好畫,畫幾張畫賣些錢。友人說他“賣畫錢來付酒家”,就是指他沒錢時向酒鋪賒酒喝,等賣了畫,再還積下的酒債。
生活的窮苦窘迫,一直緊緊地跟隨著雪芹,困擾他的神思才智。
(二)寫作情況
乾隆九年(1744年),敦誠進入石虎胡同的右翼宗學去讀書了,他的哥哥入學自然比他還要早些。到乾隆二十二年(1758年)秋天,敦誠把一首詩寄給已經在山村的雪芹。
這首詩開頭先從雪芹的先世寫起,敘述了他家門的敗落,處境的艱難,說到他與司馬相如有相似的經曆,曾開小酒店為生。回憶他們在右翼宗學剪竹夜談的往事,盛讚了雪芹的才華氣概迥異於常人。感歎如今遠隔兩地,十分懷念。最後勸雪芹說:您不必再向那些富家求乞,做他們的“食客”而遭受輕賤了;最好的生涯就是在山村繼續寫書,這才是不朽的事業。
看來,敦誠不但對雪芹的為人是傾慕備至,就連他寫書的事,也是鼎力支持的。敦誠並不像一般人鄙視作小說是“下流”的事,他的其他詩句中也常常暗示出雪芹寫《紅樓夢》的事實。
敦誠這時在喜烽口,他正隨叔父在這個長城的關卡處居住。
從敦誠的詩句語氣來看,雪芹此時到山村恐怕還不久,也許還不時有回城謀生的打算。在此前三年,即乾隆十九年(1754年),脂硯已經抄出《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的前部分若幹章節了。這個抄本卷前有一首詩,也很重要。
浮生著甚苦奔忙?盛席華筵終散場。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夢盡荒唐。漫言紅袖啼痕重,更有情癡抱恨長。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這首詩描述了雪芹寫小說時的複雜感情,語調十分沉痛。也揭示“十年”這一時間跨度,這也許說明,過去的十年光景,正是雪芹在城內叩富家之門,充當西賓的日子。
在敦誠寄詩前一年的農曆五月初七日,脂硯已經整抄出七十五回的《石頭記》來。在這回書的前麵,她寫了一行題記:“乾隆二十一年丙子五月初七日對清。缺中秋詩。俟雪芹。”
還有兩行字,是暫記的殘缺的回目,很多字是空格。
這一切表明了一個事實:雪芹的寫作生涯,並不像現代作家那樣幸福。由於生活十分貧困和不穩定,由於性情的放浪,隨手信筆,乘興而書,再加上任人借閱,他的手稿的情況是十分淩亂不整的。日子久了,每回書的首尾便弄得殘破了,甚至失散了。中間偶然留下的當時未定的空白之處,也等著他補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