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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清晨,估摸郗香桃走出家門的時候,我已擠在縣城通向窪峪的公共汽車上。這班車人特別多,離開車時間五六分鍾車上還空空蕩蕩的,車要開了不知從哪裏湧上這麼多人。我在擁擠的人群裏盡可能找到一個鬆緩點的地方,一直攥在手裏的手機早攥出了汗。郗香桃的號碼被我反複摁過好幾次,我強忍著沒有摁下連接鍵,我怕我的電話會給還沒有走出家門的郗香桃帶來不便,與郗香桃重歸於好後,在這一點上,我一直做得比較好,甚至至今我還不知道郗香桃的家究竟住在哪裏,當然不是沒有過想知道的衝動,但行動是絕對沒有的,不是不想有,是不敢有,我太珍惜與郗香桃的破鏡重圓了,我怕因為我的不小心讓重圓的鏡子再一次慘遭破裂。現在,我斷定郗香桃走出家門了,我的手有些顫抖地摁過郗香桃的號碼後,鄭重其事地摁下連接鍵。郗香桃關機了。這是我不曾想到的,在我再一次跟郗香桃密切交往的幸福生涯中,很少有這種情況。我猜測郗香桃是被家裏的什麼事纏住了還沒有出門,郗香桃也很謹慎,怕我猛不丁給她打去電話,讓她當著家人的麵沒法說。這樣想的時候,我覺得之前不給郗香桃打電話是非常正確的,禁不住暗自有點得意,覺的自己還算得上一個有點頭腦和自製力的人。

汽車每經過一個村莊我就給郗香桃打一遍電話。張家峪和宋家埠隔得遠了些,我忍不住打了兩遍。還是關機。我猜想郗香桃可能把手機忘家裏了,幸虧關機,如果嘀嘀嘀地想起來,她的那個什麼人聽見接起來,不知有多尷尬。下車去統計站的路上,我的腦子裏老虛構出郗香桃發現手機忘在家裏匆忙往回趕的情形。我給郗香桃發短信,讓她一開手機就打電話給我,有要緊事。輸進她的號碼了,我突然改變主意,把“有要緊事”改成“有好事了”,我怕郗香桃看了著急。

我和劉翠紅的辦公室門開了。東牆角以前停放劉翠紅那輛紅自行車的地方橫著一輛破黑自行車,鏽跡斑斑,樣式也老。走進辦公室,劉翠紅正對著桌上的鏡子梳弄頭發,一頭濃密略有點發黃的頭發披散下來,把兩個肩膀都蓋住了。我走到我的位置坐下,對麵梳弄頭發的劉翠紅像是專門打扮給我看的。她說,來了付唱哥,路上風大,頭發都刮亂了,昨天你和嫂子走後不長時間站長就來了,問你做啥去,我說你有點急事回去了,叫我替你向站長請個假。我哦了一聲,心想有些事也真是怪,讓你無從把握,以前中午喝了酒從沒見站長來上班,昨天我不在他卻來了。劉翠紅哧地笑了,說站長說中午那酒喝得可不少,站上給人家地稅所長幫了點忙,人家答謝,喝少了不是個事,就是你喝得少了點。我問誰喝得少了點。劉翠紅又哧地笑了,說站長說你啊付唱哥,付唱哥就你喝得少還醉成那樣,以後少喝酒,不能跟他們比,他們常喝常喝的都練出來了。我無話可說了。我有意低著頭不看,劉翠紅也在我眼裏晃悠,她披頭散發的樣子竟有些嫵媚,嫵媚得讓坐在對麵的我不得勁起來,終於,我站起身出了辦公室。

統計站的院子不大,上麵的天空也小,院子裏錯落的幾棵樹因為沒人灌溉和修理,長得很是不成樣子,幸虧樹不大,枝葉也不茂盛,造不成什麼妨礙。我站在門前環視幾遭,相比來說,牆角的那輛破自行車對我的吸引力要大些,於是轉身走過去。我散淡著目光估摸那輛破自行車。估摸來估摸去,我的目光散淡不下去了。我從那輛破自行車上聞到一種熟悉的氣味。聞到,是的,聞到,在斷定它就是那次我和石緋紅在她姨夫家私會弄得一塌糊塗狼狽逃竄時棄下的那輛自行之前,確實有一種熟悉的氣味在我的周圍彌散開來。私會,好象不確切,暫且這麼叫吧,不管怎麼說,我和石緋紅的那次陰差陽錯也實在是產生了私會的負麵影響,說是影響了我和郗香桃的一生也不為過。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集中起來,我不由自主集中起來的目光在那輛破自行車上找到了一些久遠的記憶。車座下彈簧上的綠漆,橫梁上纏得紅白相間的細膠皮鐵絲,車輪上被鉗子捏得變形了的擋泥板,鏈盒一端代替螺絲的擰成麻花樣的鋼絲扣。我的心裏驚訝地冒出一句:這不是我那輛自行車啊!我興衝衝地回到辦公室。劉翠紅的頭發梳得光油油的,上麵新別了一個蝴蝶樣的小發卡,蝴蝶翩翩起飛,紅翅上的白點像落上的幾朵小雪花。我說,劉翠紅,外邊的自行車是誰放這裏的?我啊,我的自行車鏈子壞了,修車鋪沒人,就把家裏這輛沒大有人騎的破自行車騎來了,怎麼了?我一時說不出話,呆看她。劉翠紅臉上綻開一大朵笑花,說,其實這自行車也不是我家的,聽說是我很小很小的時候,跟著爹娘在外麵,我表姐替我們看家,一個同學來找她玩扔下不要了。我迫不及待地問,你表姐……你表姐叫啥名字?石緋紅,給你說你也不知道,表姐比我大多了,我姥姥想起來就罵她,罵她無良心,付唱哥,你猜為啥罵她無良心?我不猜,腦瓜裏浮現出我當年從石緋紅她姨夫家的院子狼狽逃竄的尷尬場麵。劉翠紅主動告訴我,說她表姐小小年紀就鬧著找人,找了人就跟著人家跑了,家裏人找了去勸,她不聽,家裏人氣得說了些不好聽的話,她記仇再也不回家了,姥姥說起這事就氣得心眼子疼。劉翠紅評價說,其實表姐很勇敢的,她從心裏有點佩服表姐,隻是過分了些,家裏說你,哪怕說得多麼不好聽,也不能記仇啊,還不是為了你好,當時在氣頭上,耍耍性子是可以理解的,這麼多年了還不回家,就是表姐的不是了。劉翠紅說這些時候,臉紅紅的,跟熱水燙過的蝦米一樣。真的,我們小時從村頭的河裏撈了小蝦米,回家用熱水一燙,就是這樣的紅。

我的手機響了。當著劉翠紅的麵不好接,我聽任了鈴聲的催促走出辦公室,猛走幾步,旁邊的門開著,辦公室主任正高揚著屁股揀地上的東西,我隻好退回來,停在橫著我那破自行車的牆角。卻是富和。富和說,付唱你在哪裏了?響這麼長時間鈴也不接電話!我說我在辦公室,有點小事,不好接電話。富和跟我開玩笑,說在辦公室還有啥事不方便接電話啊,除非跟你一個辦公室的是個女的,正忙活到興頭上。我口氣嚴厲地製止富和把玩笑開下去,說別胡謅八道了,有啥事就說,沒事我就掛了。富和連忙別別別地阻止我掛電話,口氣也趨向正經起來,說他有個想法,想跟我商量商量。我問什麼想法。富和頓了頓,說,其實這也是於娜娜的想法,我們兄弟一場這麼多年,現在淪落到這地步,好也罷孬也罷,我三口人成了兩口,弄得人閑狗不咬的,你也快湊合起兩口來了,估計到時跟我們差不多,惹人暗地裏吐唾沫,幹脆咱四個人在一塊聚聚,加深加深交情不說,也製造點喜慶氣氛,衝洗一下命運帶給我們的晦氣。富和的口氣強帶出點沮喪,我倒沒有富和的不樂觀,不過覺得聚一聚不是件孬事,畢竟我和富和交往這麼多年了,帶上各自的女人一起吃頓飯也挺好,便答應跟郗香桃商量商量,一定下來就給他打電話。

郗香桃的手機接連好幾天都關著,問她工作的儲蓄所,一直說沒上班。富和又催問跟郗香桃商量好了沒有,我都不知道如何回答了,弄得他產生疑問,要我說實話,是不是郗香桃不同意和他兩口子在一起。我還沒回答,富和就發火了,說,郗香桃啥了不起的,我們兩口子怎麼就配不上你們了,論起來,不管混得好不好,我好歹算個縣政府幹部,你不就是下麵小鎮上一個小統計站裏統計死人的啊,人家於娜娜在的單位是響當當的局機關,她郗香桃不就是在銀行下麵的一個破儲蓄所嗎,跟你們湊成堆吃頓飯還能髒了你們!我知道富和離婚後被單位和外麵的一些閑言碎語弄得不痛快,安慰他,說富和你想到哪裏去了,你怎麼能這樣想,你這樣說都叫我臉上掛不住了。富和減緩了語氣,疑問驀地轉移了,說,付唱,難道,難道是你跟郗香桃鬧擰了,快說說,怎麼鬧的,鬧到什麼程度了,你對她怎樣我是知道的,是不是她又改變主意不想跟你了?富和的問話讓我聽著別扭,又無從解釋,便打斷他的話不讓他繼續下去,說富和你別瞎猜了,我盡快聯係到郗香桃,咱們定個時間在一聚聚就是。

我懷疑郗香桃的手機壞了。但不到三秒鍾這懷疑就被我推翻了。縣城裏到處是公用電話,連賣烤地瓜、揀垃圾的人都恨不得搞那麼個玩意擺在跟前,拉屎扒地瓜捎帶著逮螞蚱,順便收集路人兩個小錢。郗香桃也不是沒用公用電話打過我的手機,除非她成心不想跟我聯係。成心不想跟我聯係?那是絕對不可能的!別說我,就是讀到這裏的讀者你也不會相信吧。我又想,莫非郗香桃遇上什麼急事一時顧不上我。這樣的懷疑同樣是不成立的。我們都是平頭百姓,雖然郗香桃執迷於發展下線,動員他們搞所謂的直銷以便從中弄點提成錢,但也不能忙得這麼多天都沒空給我打個電話,何況在此之前如果連續兩天以上不跟我聯係,她都會發個短信什麼的跟我親熱一下的。比如她用短信說,親愛的,想你了。還說,親愛的,真想你。還有,親愛的,想死你了,明天請你吃飯,但胃口不要太大啊,省幾個錢以後有用場。不比如了,再比如我就恨不得現在就跑著去找郗香桃了。我估摸可能是郗香桃現在的家裏出了什麼事。家是個無底洞,想到的,想不到的,什麼操勞人的事都可能發生。這樣一想,我對我的估摸堅信無疑了。我後悔起來,後悔以前沒跟蹤郗香桃偵察一下她家的住處,知道她家住處的話,到附近的一個地方埋伏起來,郗香桃一出現,就用不著挖空心思地弄出上麵那些懷疑和估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