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第一章

快下班了,海新的尿脬憋得生疼。

老陶坐在他的桌對麵,滔滔不絕地說著:“主任, 我不能退呀,我才五十五歲,正是最有經驗的時候。 咱們廣告公司是全市第一家國營的,打成立起,我就坐在你現在坐的位置上。 現在一句話,就讓我提前下崗,太毒了點兒吧? ”海新耐心解釋著:“這是丁經理定得規定,我給您講了一下午了, 我沒辦法。”老陶紅著臉,“我操他媽!姓丁的來公司的時候, 還給我端茶呐!他沒老的那天,告訴你海新,等他五十五歲的那天, 你也把他宰嘍!”海新見他這樣亢奮,隻好幹看著他。 老陶湊近海新,“你是室主任,你聘我,我就可以跟姓丁的打去!”

海新憋不住了,他隱隱覺得褲襠裏發濕, 隻得歉意的朝老陶打個手勢,便像當年國民黨軍隊撤退一般狼狽地往廁所逃去。

途中,羅拉又攔住海新, 遞過來一張請調報告:“我不幹了,這個爛攤子,幹出花來也白搭!海新, 這次你無論如何別聘我,你放我走吧……”說著,羅拉給海新鞠了一大躬。 海新一愣:“你走了,那創意就剩下我獨耍,咱公司非黃了不可。”羅拉青著臉:“黃了就對啦!一個廣告公司上百號子人, 大小頭頭幾十個,沒幾個能幹正事的,憑什麼我們來養活他們! ”海新搖搖頭,把羅拉的請調報告一把給扯了,“你大學畢業後,是我給你弄來的,當時你對我感激涕零,現在翅膀長硬了, 想飛?”羅拉扭頭就走,沒走幾步又回來,“我透底吧, 現在我給一家獨資的廣告公司幫忙,每個月起碼兩千多。 我要是調過去,當經理助理,薪水還高。在這,那一壺醋錢, 連老婆都養活不了。你要放我,咱兩人的過節就算解了,不放, 我要報複你,讓你天天心痛月月痛心!”海新惱了,“羅拉,你威脅我!你越這樣,我越不放你走!”羅拉忙一笑,“我主要是想說, 丁經理聽你的,你現在是公司的紅人,丁經理的絕對依靠, 你說話在他那占地方……”

海新與羅拉的過節是因為一個女人。

海新和羅拉都是同一所大學,海新快畢業時, 羅拉才剛進校門。那時,在新學生裏, 哲學係裏有個叫方紅的女學生死追海新,並且迅速把海新俘虜。 當海新和方紅愛得如火如荼的時候,一個周末的晚上,當海新穿戴整齊,要和方紅約會時, 在路上,羅拉在眾目睽睽之下,迎麵走過來, 把海新揍得鼻青臉腫。抬到醫院時,海新才鬧明白, 方紅和羅拉在高中時就已經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了……

到了廁所,海新好一痛放水,舒服極了,足有一兩分鍾。

他疲倦地往回走。

廣告公司的各個大小房間靜得嚇人,跟死宅一樣。 海新的腳步聲在空曠的走廊裏一回蕩, 有點兒外國電影《鬼魂西行》的味道。也就是十年前,那時廣告公司獨攬全市的廣告, 隻此一家,別無分號。凡是做廣告的, 都得求爺爺告奶奶的上門子來磕頭,各科室的人都是爺, 廣告公司輝煌的像一輪初升的太陽。眼下的廣告公司, 被全市幾百家廣告公司擠得東倒西歪,踉踉蹌蹌。海新歎口氣,算了吧, 自己渾身是鐵能打幾個釘,丁經理雖說把自己視為知己,可誰也扭轉不了乾坤。 丁經理處心積慮的搞出一個聘任製的方案, 等於把一碗開水澆到每個人的頭頂上,吃慣鐵飯碗的人經受不住這地震, 聘的也不情願,不聘的更怨天尤人,老的鬧,小的叫,廣告公司成了屠宰場。

過了拐彎,見羅拉還在那站著。海新看著羅拉, 心裏不是滋味兒,論個頭,比他猛出一個腦袋,論皮膚, 白得賽雞蛋皮兒,論長相,一雙黑洞洞的虎眼,往外透著男人的魅力, 論氣質,瀟瀟灑灑的,自然的牛津紳士風度。海新惶惑的是, 為什麼方紅會把他撂在旱地上,卻一見鍾情的膘上了自己。 羅拉又遞上一份請調報告,那字跡跟本人一樣漂亮:“主任, 我跟丁經理談好了,他說,隻要你簽字,他就放人。 ”羅拉把報告像古代呈狀子一樣捧過來。

海新猶豫地:“丁經理真那麼說?”

“我要騙你,天打五雷轟,把我劈死。”羅拉信誓旦旦。

海新埋怨著:“那你剛才怎麼不說?”

羅拉晃著腦袋:“我不好意思挾天子以令諸侯啊。”

海新給羅拉簽上字,他說不上是怕羅拉報複, 還是因為丁經理同意的緣故,或者說有什麼更隱蔽的理由。官場上的幾年,把海新修煉得成熟了,海新是個直脾氣,說話向來坦率, 不拐彎抹角。對上頭也是有一說一有二說二,不藏著掖著。 可不斷的碰得頭破血流,慢慢體會到其中的厲害。 懂得了什麼樣的地方說什麼樣的話,什麼樣的人喜歡聽什麼樣的話。 他覺得自己天天戴著麵具,好累好累,總想摘,總也摘不下來。

“我要是不簽,你怎麼報複我?”海新簽完字,遞給他, 不動聲色的問。

“我用我老婆誘惑你, 然後再對全公司的人把你臭得體無完膚。你現在是公司經理的候選人,對吧?”羅拉微笑著, 那表情不像是調侃,可語調裏分明又含著戲虐。

“那現在怎麼酬謝我呢?”海新盯著羅拉。

羅拉把簽好的報告小心翼翼地揣在口袋裏,狡黠地眨眨眼:“我老婆挺漂亮的,你也知道,你要真有那花心, 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對你最優惠的是,你沒飯吃了, 我從我那鍋肉湯裏舀一勺給你……”

海新想罵句難聽的,張了張嘴巴,又道不出什麼詞兒來, 便用手一扒拉羅拉,“虧你還是個大學生,滾開! ”海新徑直往前走,羅拉在後麵喊到:“主任,別介,你開玩笑, 我也開玩笑嗎。”

回到創意室,老陶已經走了。屋裏很暗, 海新費了好大的勁兒把窗戶打開,窗戶有一冬天沒打開了,落得滿玻璃的灰塵。屋裏頓時亮堂了許多,平常朦朧的東西看得也清楚了。

仲春,灰蒙蒙的顏色閃出了淺淺的生命綠, 像一個禿頂的人,猛然長出了頭發,那麼令人驚喜。

整個廣告公司的樓裏,除了收發室的劉大爺以外, 就剩下海新了。海新摘掉了麵具,想把憋了一天的筋骨舒坦舒坦, 他鬥著膽,在辦公室裏清了清嗓子, 唱了一句:“穿林海,跨雪

原,氣衝宵漢……”

海新到廣告公司已經六年了,他不是本地人, 父母在河北省的安平縣。在他上到高中時, 他曾經和一夥同學自費去了北京。在那裏,海新被北京的博大而震驚了, 現代的生活氛圍使他覺得自己愚昧和渺小。清晨,他爬到景山的頂端, 鳥瞰整個被朝陽所籠罩的北京城,感到安平太小了,太封閉了, 如同一座古堡。他憂患餘生,發誓, 一定要考上大學走出安平縣城,到大城市闖蕩。他走在王府井大街上, 見到周圍的姑娘都那麼文質彬彬,亭亭玉立,促使他又一個念頭銘刻在心, 將來找一位大城市的姑娘做自己的老婆。從北京回來, 海新發了瘋地學習,其殘酷的程度把他爹娘都嚇壞了。他娘抱著他哭, 說咱不上大學了,娘求你了……高考完了, 海新是安平全縣的狀元。他毫不猶豫地在第一誌願裏填寫了北京的一所大學,結果, 他被另一所全國名牌大學錄取了。盡管這樣,他也心滿意足, 因為必竟隨了心願,步入了他夢寐以求的大城市。

臨離開安平縣城時, 母校的老師和同學們都敲鑼打鼓地送他,那陣勢好是熱鬧,像是過節。海新拉著娘粗糙的手, 抹著眼淚,嘴裏說:“娘,我大學畢業後回來伺候您。 ”可他心裏暗暗較勁,我再也不會回來。大學期間, 他的學習成績一直名列前茅,他的一幅油畫,在全市榮登榜首。在學校, 海新成了風雲人物。

大學畢業後,他毛遂自薦, 來到當時全市唯一的也是最大的廣告公司,其實他是學建築設計的。對廣告,海新情有獨鍾。

他仔細分析了自己的前程,覺得廣告將是崛起的事業, 廣告人才又極缺,這時候一顯身手,大有作為。 他對美國前總統羅斯福的一句話銘刻在骨:“如果我能重新生活任我挑選職業, 我想我會進廣告界。若不是有廣告來傳播高水平的知識, 過去半個世紀各階層人民現代文明水平的普遍提高是不可能的。”

他終於如願以償,與生長在大城市裏的方紅結婚。半年後,

海新申請住房,他渴望擁有自己的家。 公司給他排在第四十八位,得猴年馬月見了。方紅跟他鬧,海新苦笑,“沒辦法, 我剛去,所有人的資格都比我老, 結婚後沒房子的也堆了不少,能輪到我嗎?”無奈,隻能擠到方紅家。

方紅的父親早就去世了, 方紅依稀記得父親有一頭烏黑烏黑的頭發。方紅曾給海新洗頭發,洗著洗著淌下了眼淚, 說:“海新,你的頭發像我爸爸的,根根都像墨染的。這頭發黑了,人就顯得精神。”方紅的母親是婦聯的幹部,離休了, 她清廉一生,就擁有一個小單元。所說小,是一間十平方米, 一間九平方米,還沒過道。廚房小得轉不過屁股,廁所更可憐, 胖的人都蹲不下去。方紅還有一個弟弟,在北京當兵, 一直鬧著回來,可是部隊偏偏不放他,因為他打得一手好籃球。

海新自從和嶽母住在一起後,就好像套上了枷鎖, 活脫一個傳統京劇裏的蘇三,沒一天鬆快的時候。 方紅到晚上抱著海新,“我知道你憋囚,有勁兒你就往我身上撒吧。 ”海新耷著臉:“你媽有你一半可愛,我就知足了。 ”方紅戳著海新:“你有良心嗎!你這男人應該撐家立業的,有房有地, 誰讓你沒本事呢!我媽媽能給咱騰出這間方,就算不錯了。 ”海新不說話了,納頭就睡,任憑方紅在他身邊酸言醋語的泡著他。

方紅上大學時,專業是哲學,所以說起話來,正反都堵著你,往往逼得海新張口結舌。海新隻好采取不說話的政策, 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可方紅除了對海新還講哲學以外, 她畢業後沒有單位要她,把一向自尊心很強的方紅打擊得要死要活, 隻好倚仗她畫畫的業餘特長,由海新托朋友, 在另一家合資的廣

告公司畫街頭廣告。

海新一進樓洞,就兩眼一片漆黑,他昨天剛剛安的燈泡。

進家,方紅係著圍裙,右手捏著菜鏟正炒菜。

“怎麼回來晚了?”

“公司有事兒唄。”

“我們公司把人折騰死,你們公司把人閑懶死。 我讓你辦得事兒辦了嗎?“方紅瞪著大眼問。

海新眨著眼睛:“什麼事兒?”

“菜買了嗎?”

”我……忘了。”

方紅把炒好的菜倒進盤子裏,不理海新,端到屋裏的桌上,然後,對裏屋喊了一嗓子:“媽,吃飯了。”自己一屁股坐下,喘了口大氣:“海新,我在大馬路上溜溜畫了一天的廣告, 你在辦公室裏喝了一天的茶。我回家做飯,你進家吃飯, 你是不是屬於馬克思說的那種舊的、卑劣的東西!”

海新知道方紅心裏不平衡, 再加上早上叮囑他好幾次讓他買菜,而他又忘得死死的。海新隻有什麼也不說, 什麼也不能說。

三個人吃飯,方紅不說話,海新理屈,又不吭聲, 這桌上就顯得冷清。海新的嶽母不高興了:“你們在單位憋的氣, 不許撒在家裏,我又沒招你們惹你們。跟老人過,就得逗老人樂,懂嗎?”

海新也覺得氣氛太壓抑, 就講個笑話:“我們公司有個近視眼,財務科的小劉,他到收發室去取報紙, 收發室的玻璃擦得也幹淨,小劉沒看清,咣,一頭撞去,碎玻璃紮了他一臉。”

海新講完,自己先笑起來。

“這有什麼可笑的?人家受了傷,你還笑, 怎麼能笑得出來?”海新的嶽母沉著臉,語調也很嚴肅。

方紅夾著菜,“海新,你覺得你假不假?”

海新皺著眉:“我假什麼?”

“你總想左右逢源,搞中庸之道,所以, 說出話來的感覺就顯得假,不自然。”方紅一邊說,一邊吃, 那幾盤子菜讓她夾得差不多了。

海新一推飯碗,起身要走,嶽母說:“一個男人, 就得什麼話都得聽進去,何況在單位你大小也是領導……”

海新回頭努力笑笑:“我吃飽了。”

吃完晚飯,方紅跟往常一樣洗頭發。 方紅說:“我每天站在大馬路上畫廣告,頭發讓風土刮得足有二兩重, 墜得我頭都疼。”因為廚房太小,方紅就在屋裏洗, 撲楞楞的弄得滿地的水。海新沒地方去,就上嶽母屋。另外一個原因, 那屋有一台彩色電視機。今晚,電視台播海新策劃得一台廣告文藝節目。 原先定的是現場直播,後來因為資金出了故障, 才變為錄播。這台廣告文藝節目,海新以春天為大背景, 把所有歌頌春天的名曲名舞都推上舞台。全市凡是帶“春”字的商標產品, 聞聲都爭先恐後地參加了。就這個創意,就這台節目, 海新一下子

給廣告公司賺了十幾萬元的利潤。就這筆錢, 給公司開出了兩個月的工資;幾十號人報了積壓了幾年沒有給的醫藥費; 買了汽油,使停了半個月的三輛汽車開出了公司大院。 可海新隻拿了一百塊兒的獎金。

海新坐在床上,嶽母坐在沙發上,嶽母咂著茶水, “你現在是主任了,主任是什麼級的幹部?”

“正科級。”

“我二十一歲當區婦聯的副主任,那就是副處級。 當領導的就得拿得起放得下,不能像你們上大學時孩兒氣的, 腦袋一衝動,想幹什麼就幹什麼。說實話,我對你還沒和方紅結婚呢,就讓她懷上孕,我很反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