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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年春天似乎來得特別早,山頂頂還灰蒙蒙的,最高處還是晃眼的白,那是雪帽子。山下的林子裏,已經有歡快的鳥叫聲。何麻子來蔡藍氏家,問給鐵拐李打碑的事。路過寨門前,看一眼那棵本來光溜的柳樹。喊了一嗓子:“喲,樹子都冒芽了哩!”
何麻子這一聲喊,最先被喊醒的是老鐵匠兩爺息。兩爺息一早帶大黃上山追野羊,追了一個坡,看看追上,一下又竄不見了,大黃和老鐵匠兩爺息舍命追趕,一趕趕到者礱山背後。狗到這裏,不叫了,說明野羊跑脫了追捕,隻好喚狗下山。到寨門前,聽到何石匠喊,停住步子,說:“樹子冒芽啦,莫亂講!”
何石匠指眼前毛綠豆大新芽的柳枝說:“不信各人看。”
老鐵匠、也昂眼前這棵高大的柳樹,果然冒了不少綠豆似的芽,用不了幾天,這綠豆就會炸開,抽出尖尖細細的葉子。到那時,就滿樹綠了。老鐵匠有些驚訝,說:“今年春天咋來得這樣早?”
何石匠說:“你忘啦,今年是歲交春。”
老鐵匠恍然大悟。回頭對也昂說。“今年節氣早,我們也得趕早點。”
何石匠進蔡藍氏家。尤弄也在。何石匠問碑上要打上哪些字,蔡藍氏撩起圍腰來擦手,說:“我大字認不到一個,你叫我咋講?”
何石匠看看站在旁邊的尤弄,尤弄說:“我認得那幾個字頂屁用?”
蔡藍氏說:“問問老鐵匠,看他懂不懂?”
何石匠說:“要是他不懂,就問勞令。”
蔡藍氏說:“勞令進的是洋學堂,他懂這樣的老套?”
何石匠說:“。那就隻有問蒙數根了。”
蔡藍氏說:“他是地主呀。”
尤弄想起向文藝說的那些話,說:“老解放都講,隻要沒有惡行,又遵紀守法,就要給出路,怕哪樣?”
蔡藍氏說:“我老都老了,哪樣都不怕了,我去找他。”
何石匠說:“莫忙,還有事要講,講好了你再去。”
蔡藍氏說:“你個鬼老者有屁就放。”
何石匠說:“我是講呀,你家有牛。沒勞力;我家會打石頭,不會種田;你郎息會種田,有勞力,沒牛,我們三家幹脆搭夥做吧,咋樣?”
蔡藍氏想:你早打這主意了。要不,你會給尤弄打新屋基?嘴上卻說:“現在橫順就我跟那大黃枯,隨你們編排。”
何石匠說:“隻要你同意,我們就是一家人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放心好了。”
蔡藍氏聽出話的味來了,說:“你個麻子要爛嘴巴的。 占老娘的便宜。”
何麻子說:“我是怕你晚上一個人睡腳冷。”
蔡藍氏轉身從門角落扯起竹掃把,邊罵邊追何石匠要打,說:“你狗日的越講越臭狗屎,看老娘不打死你……”
何石匠邊跑邊喊救命。直到美香進家,蔡藍氏才把竹掃把順手丟進門角落裏。
龍塘田壩土厚而肥。要是打好了,放滿水。一腳踩下去。滑滑膩膩;犁一犁,翻起來長長的一犁泥,活像擺在肉案上的豬肥膘;靠著長年不幹的小河水,隻要肯下力氣,年年秋天收割季節,整個田壩一片金黃。實在是老天對山裏人的特別恩賜。但是,倒回去三年,抓壯丁、派捐派款、鬧棒老二、鬧保安隊……不要說老百姓,就像布根這樣的人家。也無心經營家業,無心管理田產。不歉收就是萬幸。而今,亂哄哄的過了兩年多,人們實實在在地感覺到,天下是大家的,事情要自己做主。做好了, 自己好;做差了, 自己差。就不能不狠心下勁,開個好頭。
好像是約了一樣,也昂、占約、尤弄同時扛上犁,趕著牛來了, 田壩裏一下變得熱鬧了。他們都是來準備秧田的。 占約三爺息分到的田和尤弄、何石匠分到的田緊挨著。老鐵匠的秧田在半坡,也昂是來幫布根備秧田的。布根老了。息去了部隊。沒有再回來。大力有勞力,卻沒有牛;再說,也不熟悉農活。老鐵匠不忍心落下布根、大力。交代也昂咋說也要幫一把。
三家人田都不多,秧也要不了多少,但有秧和沒秧不同,所以,三家還是各自整一小塊。
烏叢還住在他哥邦裏安排給他的那房間裏,早上起來在門前屬尿。見田壩熱鬧起來,也拖著破鞋走上田坎。朝分勝利果實得來的那塊豬腰子形田走過去。那一天。他上門找李大力。李大力替他犁了, 田裏一條條翻著的泥和犁溝。想想眼前這模樣。到黃燦燦的穀子收進家。不曉得還要付出多少辛苦,要求人幫多少忙,說多少好話?要是有婆娘,有兒女,也不至於落到這地步。
烏叢沒法不看也昂那粗壯的身坯,那板栗色的大黃枯,聽那不停的吃牛的聲音:“哇……哇……轉……”沒法不看那把在肥泥上劃過的耙。牛走過,耙劃過,泡在水裏的泥塊碎了不少,再往前吃牛。再耙……烏叢忽然想起來了,這是地主布根的田,也昂為哪樣不來幫自己的忙。倒幫地主的忙,這不明明是在氣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