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我屏住呼吸,不作聲也不開門,自從那次家裏被盜竊以後,我就謹小慎微了。我生怕發生什麼意外,像女作家戴厚英那樣被壞人謀殺。所以我要提高警惕保護自己,保護我的芳芳。我的芳芳是我唯一的女兒,我把我的母愛統統都給了她,她是我的寶貝孩子。去年夏天的某一個下午,我去火車東站接一位台灣詩人,去接的時候天氣晴空萬裏,陽光燦爛,接到之後送他平安抵達中華飯店時也是晴朗如洗,可沒想到一會兒工夫外麵就刮起了台風下起了暴雨。這使我馬上想到了我的芳芳。我的芳芳一個人在家裏,這樣的台風暴雨她會害怕的。我趕緊給她打電話,我說:“芳芳,媽媽就回來,你別害怕,媽媽就回來。”芳芳說:“媽媽,我肚子餓。”我一下心疼極了。我說:“媽媽對不起你,媽媽這就回來給你做飯吃。”於是我對台灣詩人劉先生說:“很抱歉,我不能陪您吃飯了,我要回家給孩子做飯。刮台風,孩子一個人在家會非常害怕的。”我走出中華飯店的時候,雨雖小了些,可風還是一個勁地在呼嘯,街邊的法國梧桐樹已倒下了三四棵。“的士”一輛也不停,幸虧一輛電車停了下來。我跳上去後,電車上空空蕩蕩隻兩三個淋得像我一樣濕的人。他們說這風起碼有十級以上,他們說下了車走在街上千萬要小心哪!其實我下了車不是走而是跑,我要跑上半站路才能到家。我第一次這樣豁出命去跑,頭頂上高樓住宅區的玻璃窗被風撞得嘛嘛啪啪地響,還不時地有嘔卩當一聲掉下什麼東西來的聲音。我雙手抱住頭拚命往前跑,仿佛像抗日戰爭時期逃難的難民一樣,我跑著跑著竟然一隻高跟鞋的後跟跑脫了,我就隻好赤腳跑。我心裏想著我的芳芳,我要她平安無事,我拚命跑。後來我氣喘籲籲地赤著腳跨進家門時說:“媽媽回來啦!”芳芳看見我這個樣子哈哈大笑了起來,我也笑了起來。我想如果把剛才奔跑的場景拍下來,那我的形象一定十分有趣。現在想起來我當時的舉動,完全是那一份強烈的母愛的最真摯流露,我知道我愛孩子勝過了愛我自己。難怪我母親常說:“你不要太寵孩子,孩子是眉毛上的灰有什麼用呢?”我母親對孩子的偏見根深蒂固。可母愛是從血管裏流出來的,隻是表達方式不同罷了。如今我知道我母親的母愛是表而不露,深藏在內心的母愛。正因為她這樣的母愛,才使我永遠奮發、前進和剛強。今天是我的上班日。早晨幹淨又清新的陽光從路邊法國梧桐樹的葉層中落下來,照在我的身上。三月乍暖還寒的季節,我依舊披著薄絨風衣,圍著紗巾。騎上自行車,我從中山北路一直騎到中山南路,然後拐個彎就到鳳凰山腳下的饅頭山路了。我在饅頭山路口的杭州南星托運服務部整整兼職八年了,我在財務帳本上記錄著他們經濟的輝煌與衰落。此刻,我坐在辦公室裏做月底的財務報表,這個月利潤這一欄目出現了紅字。就是說這個月沒有盈利,還虧掉了元。這個企業如今就像他們租用的這幾間牆壁斑駁的古老房子一樣,搖搖欲墜。當然能撐一天算一天,這裏的經理沒有了這份工資,還有退休工資呢!窗外一列火車轟隆隆地開過,它的轟鳴聲把我的思緒帶到了遙遠的夏威夷火努魯魯的那幢海邊的白房子裏:白房子的前邊是庭院,可以打打球、跑跑步。在國外總是醒得很早,許多時候是被林中布穀鳥的啼唱喚醒的。當然另外還有一份沒完沒了的好奇和興奮。起床梳洗後的第一件事,就是穿上運動衫和牛仔短褲去庭園跑步。我的跑步沒有受過多少體育訓練,長跑短跑完全由著自己的姿勢,這樣的自由奔跑充滿了一種生命的愉悅,一種向前進的信心和一種輕快而又腳踏實地的熱情。因此,海舟看到我跑步,就會興奮地說:“加油、加油。”其實,在夏威夷我們從早到晚都能在街上看見跑步的胖女人和胖男人,他們刻苦鍛煉的目的,主要是為了減肥。庭院的空氣很清新,晨風迎麵吹來,草坪就變幻著圖形,而藍天舒展身軀的時候,雲彩也會悠悠地散步。這時候我跑啊、跑啊,穿過樹木,穿過踏碎的落葉,向停在地麵上最懶惰的夏威夷雁大喊一聲:“你早!”海舟就是那個時候進人了我的生活,我的抽屜裏保存著他的封來信。信是友誼與愛情的撟梁,它常常使我想起我們聚在一起的日子。那一天當太陽落下去蒼涼的暮色漫過來的時候,我們來到山坳裏一個小木屋咖啡館,它小而幹淨、一絲不苟,。褐色的桌椅和褐色的護壁板旁,白色的窗幔輕拂,有一種太過於安靜的感覺。然而在美國我覺得西方的東方人也習慣了喝咖啡,海舟常常為我用咖啡豆碾製一杯咖啡,並要求我不加糖和牛奶,真正體會咖啡的那種濃烈,那種喝過之後淡淡的餘香。我知道咖啡有時對東方人來說,是一個不同的、讓人心動的世界,而不是飲料。那天我們倚窗而坐,古典音樂抒情的調子低低地回旋著,我們從窗外看到大海邊停滿了白色的大船,還有桅杆上的星條旗,這些船很容易讓我想到愛情,也很容易讓我想到被日軍偷襲而震驚世界的珍珠港事件。夏威夷不像美國其他大城市那樣現代化,火努魯魯也沒有許多咖啡館。但這家小木屋咖啡館,卻有一種少有的玄思冥想的氣氛,它幽幽的光線,在空氣中散發著大海的潮濕與咖啡的清香。我想如果我早十年來這裏,我會不會在這裏愛上一個人?“今天你要去財稅所辦年檢。”出納提醒我說。我的思緒這才從遙遠的夏威夷回到財務帳麵上。我說:“我知道。”去財稅所的路上,我還在想著海舟。想著又一個炊煙暮靄的黃昏,我們在火努魯魯郊野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散步。我們臨近網球場時,海舟說很多年前他在這裏打球,身體強壯堅硬得像一塊鋼,可那歲月已經流逝了。於是,我想生活在不經意的時候,就會悄悄有一種改變,像一股暗流在看不見的漩渦中越流越淡,越流越遠。這是一種必然的規律,人多麼像一隻漂泊鳥或旅鳥。無論逗留在哪一個地方,都是短暫的。愛因斯坦曾經追問:“人類生命的意義是什麼?”這個老大難的問題,每一個人都有不同的回答。杜甫五十三歲那年的回答區:“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鴰。”這樣的答案雖然有點悲涼,但卻是事實。因為誰都知道人赤裸裸來,又赤裸裸去,一絲一毫也帶不走,所有的一切全是身外之物。然而人生的道路崎嶇又艱難,就像我們腳下這條彎彎曲曲的小路,會遇上猛烈的狂風,和傾盆的大雨。因此,生命中的綠葉並不是每一片都搖曳著你美麗的夢幻,你隻能艱難地在風中前行,踩著萋萋荒草走向落日,走進一片燃燒的晚霞裏。那一刻我與海舟走到網球場上,他重溫過去時我便想:許多情感就像風一樣挽留不住啊!昔日的友人你去了哪裏?!其實人是一個奇怪的動物,大多數人總是失去的想找回,擁有的卻又想放棄……後來我們沿著小路來到海邊,明月正從海上升起,這是十五的月亮,它如一麵圓鏡照得我們歡樂的同時,也照得我們惆悵。因為我們命中注定是:漂和旅的人,我們還將走向生命中的一個個驛站。這些天表妹吳瓊住在我家裏,她與男友鬧翻了,又不想回她母親家去住,她生怕她母親嘮叨她。其實,我知道她是一個隻要戀愛不要結婚的人,她一次一次談戀愛又一次一次分手,她用自己的青春作賭注尋找快樂和刺激,我以為是不可取的。這會兒她坐在沙發上對我說,時裝模特這個工作她不想幹了,她說做名模的希望很渺茫,不如找個外國男朋友把自己嫁出去算了。她說:“米魯,你有那麼多國外的朋友是否幫我介紹一個?”我說:“你這樣的戀愛態度,別人與你相處兩天就會嚇得逃跑。”她說:“不管怎麼樣,我現在就是想把自己嫁到國外去。”我說:“很抱歉,我幫不了你。”原來吳瓊住到我家裏,是想我幫她介紹外國男朋友,她一聽我幫不了她,第二天就拎起背包走了。她走的時候對我說:“憑我這樣的青春美貌和苗條身材,找個外國男朋友難道還困難嗎?”我說:“你要好自為之。”吳瓊走後,我忽然想到了那些賓館飯店大堂裏勾搭洋人的女人,我就為吳瓊不寒而栗。我趕緊追出去,我要把吳瓊拉回來,可我跑到大門口又跑到中山北路上,吳瓊早就沒有了身影,我不知道她去了哪裏?。這天晚上我在睡夢裏想象吳瓊每晚都要出門,她出門時的化妝與服裝又每晚都不一樣。她有時豔如鮮血,有時又淡如縞素,但無論她化什麼妝穿什麼服裝,都閃耀著迷人的光澤。我在夢中等她回來,我常常夢到她血紅得像花瓣一樣的嘴唇,被男人吻得一塌糊塗,渾身上下都是,就像是滲血的傷口。這樣的夢境讓我吃驚。現在我把一束海棠花插在一隻空酒瓶裏,它盛開著含有一種淡淡的哀傷的美。我喜歡海棠花是因為川端康成的一篇《花未眠》的散文。川端康成說:美是邂逅所得。是親近所得。這是需要反複陶冶的。我非常喜歡川端康成,我以為他最具東方作家的尊嚴、氣節與精神。海舟的父親曾經在日本留學,他是學醫的,與我母親一樣是個醫生。他喜歡日本就像喜歡他自己的故鄉一樣,他把孩子們的名字也一個個取成日本名字,我想這大概是紀念他那段在日本留學的日子吧?當然海舟的父親我還沒有見過,但我想那老人對海舟這個叛逆性格的兒子,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懷呢?這段日子我既沒有接到海舟的電話,也沒有接到海舟的信,他究竟怎麼樣我不知道?我想起那天我離開他時,在海邊白房子裏寫過一首叫做《仙島的夜》的詩,詩是這樣寫的:當黑暗縈回在古老的夢裏我聽見風在疾馳中哭泣一段如浪的快板如貝多芬的旋律-命運、-彈奏著我們我們都要急著遠征在燈光不再閃爍的地方一種無法抵擋的心的疼痛嗬淚慢慢地流下來仙島的夜當黑暗中的雨水占據了我的軀體生命裏的渴求到底還有多少?時光的車輪在汪洋中滾滾向前我的愛人哪,其實空也是財富不管今夕何夕我們都是寂寞歲月裏的兩隻孤鴻唯一慰藉是自己踽踽獨行的足音這首詩很能表明我當時的心境,我在白房子裏寫的許多首詩歌中,這一首令海舟最喜歡。電話鈴響了。我心中想著海舟,便以為是海舟打來的。其實不是,那是一個來杭州出差的武漢朋友打來的,她說她住在望湖賓館,讓我去她這兒坐坐。我說晚上吧,晚上才有空。這會兒我一走進賓館大堂,撲麵而來的就是蒸蒸日上的氣息。鋼琴在彈奏一支舒伯特的小夜曲,燈火通明裏圍著一處暗,有著燭火融融的就是咖啡座。櫃台裏的小姐忙碌著,電梯一會兒上,一會兒下,比白天還鬧猛。我跨進電梯,從電梯裏出來時,朦肽間看見一個熟悉的背影,她跟隨外國人走過十四樓的走廊,地毪吞沒了他們的腳步聲,然後在門把手上掛著“請勿打擾”,就悄然關上了房門。我一時想不起這個熟悉的背影是誰?我安慰自己說:“總不會是吳瓊吧!”武漢來的朋友是一家暢銷雜誌社的編輯,她有條件住這麼好的賓館,全在於他們經濟實力雄厚。她說她們每年還能公費去廣州、香港旅遊一趟,這讓我羨慕。不過,她接著說如果你參加我們的“征文”競賽,得了獎也可以公費去香港旅遊一趟。但是我們的“征文”要求要真實的故事、地點、時間、人物都要真實的。如果你沒有真實的故事,可以假設一個,但看上去要絕對真實的。我的天,假設一個。我心裏想那些小報小刊上看上去真實的故事,難道有的是假設出來的嗎?我搖搖頭。她說你不參加很可惜,機會難得啊!我還是搖搖頭。她便不再說什麼了。後來我離開她從望湖賓館裏出來時,遇到了我另一個初中同學陸小鴿的丈夫韓國慶。韓國慶自從陸小鴿去世後有沒有再婚我不知道?但看到韓國慶我自然就會想起陸小鴿,陸小鴿是我們當年“五朵金花”之一。現在我把劉翠翠、姚小迪、餘葉的故事都敘述得差不多了,最後才來敘述陸小鴿,我想那是我害怕觸痛隱藏在我胸中的那一份深深的悲傷。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夜,我蜷縮在床上看書。忽然門鈴響了,我披上一件夾外套去開門,劉翠翠出現在門外。她來告訴我陸小鶴病了,一個星期前住進了醫院。我這才憶起半個多月前,陸小鴻來看我時臉色樵悴地告訴我:“感到胃不舒服。”但我絕對沒想到她會病得那麼重。第二天一早,我與劉翠翠騎著自行車在霧中朝浙江醫院駛去。我們默默無言地一下子覺得這世界忽然變得那麼陌生,仿佛看不到眼前的一切景物,隻覺得心中沉甸甸地被壓得透不過氣來。我們終於在浙江醫院門口停了下來。原本是一座高幹醫院。裏麵偌大的花園,樹木蔥鬱,環境是相當不錯的。我們為她能住進這個醫院而感到些許的安慰。於是,我們急匆匆地走到內科病房探望她,兩個護士將我們阻擋在病房門口。她們冷漠地說:“號病床在手術室做手術。”接著我們便到手術室門口等。大約等了半個多小時,我看見她躺在推車上,臉色蒼白,眼睛微閉,雙唇緊抿,神情淡然地被護士送回病房。我們趕緊跟了過去,這時她的丈夫從一些移來移去的白色身影的縫隙裏走過來對我們說:“她情況不好,你們先回去,等她好些了我再通知你們來吧。”我點點頭,又遠遠地朝她望了一下。其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