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去的歲月

女孩米魯在大學裏猶如一隻青澀的蘋果,結綴在她22歲的枝頭上,穿過寂寞的幽幽古道,在我記憶裏閃閃發光。我承認我的大學生歲月並不輝煌。我除了在林的上鋪的蚊帳裏胡思亂想,便是拿一本書到校園裏或者走出校左門到小河邊去。小河邊的那條僻靜的小路,因為在校外且景色又十分蒼涼,去的人就極少。我避開了人群,感到安全與滿足。我想倘若一個人沒有一點獨處的餘地,那麼她的內心就會很孤獨。現在我擁有了獨處,但我卻警惕著沒有人的另一種危險。我每次總是瞪大雙眼,前後左右東張西望一遍後,確實看得明明白白,一覽無餘才算放心了。所以在沒有課的下午,我總喜歡到小河邊去,小河邊比蚊帳裏的小天地寬廣多了,它像一個奔流不息的家園,有了這家園的人是多麼幸福、多麼親切、多麼自由。於是當我在大二迷戀上寫詩後,總是拿著一疊信紙和一本藍色封麵的《現代詩韻》,坐到小河邊的一塊光溜溜的大石頭上寫詩。我這期間一個星期就可以寫下一堆詩,連在農村裏插隊用過的扁擔、鋤頭之類的東西都寫進去了。當然寫得最多的是愛情詩。這不僅僅因為與王渤如談過戀愛的緣故,而是愛情詩要比敘事詩有激情得多。我發覺我似乎天生就有寫這種詩的本領。我像個激情澎湃的詩人那樣,寫著一首首愛情詩。然後偷偷摸摸把這些詩全部寄出去。我寄出去時生怕退稿回來被同學發現,就寫了家裏的地址:馬布街20號。

後來一個晴朗的春末下午,我照例坐在大石頭上寫詩,我們班裏的男同學駱剛忽然從正麵朝我走來,他說:“米魯,你在這裏寫什麼?”我慌忙收拾起手稿答:“沒寫什麼,我沒寫什麼。”但說時遲那時快,駱剛一個箭步衝上來,把我的詩稿一把搶過去了。

駱剛的家就在校園裏,他父親是我們中文係的教授。駱剛是獨子,他從小在校園裏長大,對學校的情況了如指掌。記得大一時,剛剛過完寒假的第一次上課,我因患重感冒,騰雲駕霧般來到學校,差點走錯教室。這時駱剛見到了就猛喊我的名字,把我從迷霧中全部喊醒,於是他借新學期第一天的機會,握著我的一隻手;我的手從他很熱的手掌中抽出來,我們居然都沒聽到最讓我們敏感的鈴聲。

自那一次後,駱剛是我在班裏唯一與我有較多接觸的男生。這不僅僅因為他是個黑眸紅唇的英俊男孩,更主要的是他詩、書、畫都非常出色。那天他特地到我的宿舍樓門口等我,可當他看見我走出來的一瞬間,卻做出一種偶然巧遇的姿態。我也懶得揭穿這一事實,就聽憑他邀我去他家作客。

我們走在一條籠罩濃霧的小路上,我們像霧中的花朵美麗地懸浮在大學暗淡的日子裏。駱剛送我一幅他畫的山水畫,及一本柳公權字帖。我們的接觸誰也不知道,連睡在我上鋪的林也不知道。當然,除了駱剛其他同學一般進人不了我的內心視野。他們就像在我眼前走來走去的風景,互不相幹。

那年暑假,我在家裏拚命寫詩已有一個多月了。我足不出戶使我那缺少陽光的臉煞白煞白,像個小鬼巫婆似的。於是有一天我推出自行車,沿著門口窄而斜的下坡,飛奔到大街上的柏油馬路時,鏈蓋被小巷路麵的碎石子震得砰砰響。太陽正在落山,濃烈的金色光焰跳蕩在屋頂上。七月的風神秘地從高髙密密的法國梧桐樹葉上吹來,仿佛來自一個不可名狀的夢幻之鄉。它使我身輕如燕,心如閃電,人與車飛快地在大馬路上飛行,裙子下擺高高飄起。這是一個多月來唯一能拔脫於平凡生活的時刻。人脫離著常態,不知身在何處?

我在西子湖畔兜了一圈風,不知不覺地行駛到了我過去男朋友王渤如的家。我猶猶豫豫停下車,跨進大門就看見庭院裏薔薇正在怒放,它苗壯、繁茂,層層疊疊爭相開放得像火焰般熱烈。我想是誰去弄來這些堆積如雲的花朵呢?

暮色漸漸變濃的時候,我回到家。回到家我的情緒十分落寞,我忽然想起我辛辛苦苦寫了那麼多詩,居然沒有一首發表,我的精力白費了,我的勞動白勞動了,我的詩稿已變成了一堆廢品一堆垃圾,我該怎麼辦呢?後來天氣越來越變得沉悶,凝滯得紋絲不動。這種天氣我把窗子全部打開,也沒有從外邊流進來一點鮮活的色彩與氣息。我想我不用寫詩了,我還是每天寫一張柳公權的書法,然後去省圖書館閱覽室坐上半天,把剩下的半個月暑假打發過去。於是那天午睡起來,我拿著我的學生證百無聊賴地去圖書館閱覽室。

“喂,同誌幫我拿一本《雪萊詩選》。”我把學生證遞給那個大約30多歲的男人。

“你喜歡詩歌?”那男人忽然問我。

“是的,我喜歡詩歌。”

?逝去的歲月?

“我也喜歡詩歌,我每天都寫一首詩,你寫詩嗎”

“寫,寫了很多。但寄出去不是退回來,就是石沉大海,杳無音訊。”

男人把《雪萊詩選》遞給我說:“你把你的詩稿拿來我看看。”

第二天我把一大堆詩稿交給那男人,那男人細細翻讀了幾首詩:“寫得不錯,寫得不錯。我給你寫張條子,你寄給《北方文學》的主編沙鷗吧!”他一邊說一邊就給我寫條子,等他寫好條子我已經知道他是一個業餘詩歌作者,他叫裘莊鬆。

我從圖書館出來,情緒亢奮得仿佛有一個巨大的幻影在我眼前變化著各種色彩,轟隆隆地閃著亮光走近我。我想這無形的亮光與色彩已喧響在我耳畔,過不了多少時間一封來自北國哈爾濱的著名詩人的信,就要飛落在我的信箱裏啦!我激動得趕緊選出自己認為最好的五首詩,並且附著裘莊鬆的條子寫了一封簡短的信,一並寄了出去。

接下來我就一天兩次光顧信箱。我的全部希望和寄托就在這隻信箱裏了。信箱啊!你現在對一個與生俱來孤獨感抓滿全身的人來說是多麼的重要。然而,我一連等了半個月連個影子都沒有。我隻好喘口氣,到大街上去等郵遞員。

大街上人流湧動,摩肩接踵,嘈雜喧鬧。我無奈地望望擁擠在身前身後的人流,覺得自己實際上什麼事都是孑然自處。父親和母親根本不知道我在寫詩,根本不知道蘊藏在我心中的那一份追求與盼望。我折騰來折騰

去,他們全不知道。

現在我凝望著川流不息的人流,那人流很像一條河,從遠古一直流淌至今。它帶著往昔的喜怒悲哀,帶著悠悠歲月從我身邊流過。可是它無法撫慰我的心靈。我像一株被遺棄的孤樹,站在人流之河的堤岸旁,感受著千百年的歲月裏流淌著一個個古老的麵孔,那一個個古老的麵孔就像一個個城堡,許多真誠的東西已漸漸地在某些城堡裏消失。我等不到郵遞員,隻好回到家裏重新把自己關在房裏,關在對往事的回想與對未來的憧憬的慣性中。

“米魯、米魯。”鄰居丁牙醫忽然從樓下以聲震樓宇的腳步嘭嘭地走上來。他一邊喊我一邊銀鈴般和諧地吹著口哨。我想丁牙醫很少這樣大聲喊我的,我幾乎三步並作兩步地奔了出去3

“米魯,你的信。”丁牙醫將一封厚厚的信交給我。我激動地接過信,像得到了什麼寶貝似的,連謝謝丁牙醫的話也忘了說,就一溜兒地跑回房間。我終於盼到了。信啊!無論怎麼樣你一時讓我覺得血液暢通,全身輕盈:且容我慢慢拆開你吧!

一會兒,我漸漸平靜了下來。我把暗紫色平絨窗簾拉攏,將滿屋的星光推到窗外,然後坐到寫字台前,打開燈,把信拆開。

米魯:

收到你的詩與來信,我很高興。你這樣用功地學詩,你一定會學成,會寫出好詩來的。

先說你的詩吧。

?逝舌的歹/’

《靜》寫得很好。標題到表現都不一般,好就好在這裏。詩最怕平庸,必須不斷地求新、創新。這首詩用筆不多,兩個人的形象都很清晰,這是很難得的。這首詩可以發表。

《我》不如《靜》在形象上清晰,但在情緒上是很飽滿的。在立意上有欠周密的地方,你用了“無神的風暴”,使全詩不清晰了,我改為“神靈”意在反對一切僵化。這首詩也可以發表。

《追求》未寫好,失於空。

《鷹》也未寫好,失於一般。

長詩《媽媽的眼睛》寫得很有感情,很樸實,但給人一種平鋪直敘的感覺。

我很高興認識你這個孩子。你有詩才。

祝好!

沙鷗

我一連讀了三遍,我激動得渾身上下熱乎乎。我想我終於有希望了,那希望就像窗簾空隙裏閃爍進來的一道道黃綠交加的光芒。這光芒使我仿佛看到了哈爾濱夏日的天空,和那個尚未見過的麵孔。那個麵孔、那個遙遠的影子,像飛越千裏,穿越年華,在我眼前閃爍。於是我把信鎖進抽屜裏,趁母親沒回來之際,到廚房做起了青椒炒魚片,糖醋排骨,蕃茄肉丸,又切了剛剛買的火腿肉和三色蛋,最後還做了一小盆酸辣湯。

這晚我情緒特別好,大約在六點半左右,我們坐在慣常用的桌前,啜飲著啤酒。我與父親喝得最多,我們都有點酒酣耳熱。父親的臉上泛起光采,我則輕柔地染

上了山茱萸花般的紅霞。

這晚我很想把我的詩與沙鷗的信拿給我父母看,讓他們分享我的喜悅。但不知為什麼我躊躇再三,還是沒有拿出來也沒有講給他們聽。我就當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一樣,我想我還是默默地奮鬥,省得他們一聽說我寫東西,就會神經過敏地聯想到自己的遭遇。於是,晚飯後我有點醉醺醺地穿過燥熱的飯廳,走進自己的房間把門鎖住後,就鋪開稿子想著如何給沙鷗回信?然而我聽見了音樂,我想這要麼是父親的收音機要麼是他在電唱機上放著唱片。這在夏夜中輕柔地從上傾瀉而下的美妙和哀傷的海頓大提琴協奏曲,聽來不由使我高興同時又使我悲傷。我還聽見孩童們在天井裏捉迷藏的那種叫喊聲,那種叫喊聲甜若鳥的啾鳴,與大提琴的柔和思緒交織在一起,給了我深深的幾乎是無以複得的回憶過去與向往未來。

1980年9月我回到學校,發現同學們見了麵都借新學期第一天的機會互相握握手。這天下午學校放電影,《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很多人都去看了。我一個人躲在宿舍裏,我垂下墨綠色窗簾,使室內光線暗淡宜人。由於九月的天氣還比較熱,我穿著三角褲、汗背心在室內走來走去,我覺得隻要離開人群,離開他人我就感到安靜和輕鬆。我走了幾個來回之後,開始坐下來寫詩。然而沒寫幾行,一陣敲門聲像雨打芭蕉那樣地在我的門上響了起來。我第一個反應就是一動不動,我屏住呼吸不眨眼睛,心想同室的有鑰匙,不是同室的不管是誰堅決不開門。可是這種富有耐心的雨打芭蕉的聲音連續不斷,一會兒就變成了一個女孩的聲音:“米魯,你開門吧!”

這個女孩就是麥燕,她也是杭州人。她是我們係裏另一個班級的同學,她說她喜歡我的詩,她曾在詩歌朗誦會上朗誦了我的《我們就是世界的交響樂》這首詩。我說寫得不怎麼樣,她就眉飛色舞地誇我。我發現她用詞誇張,口才極好,滔滔不絕,富有感染力。我想假如是虛構的東西,隻要一經她的口說出,就立即變成了事實。她很有這個本領。

“米魯你很有才華,也很漂亮,真讓我喜歡。”麥燕說。

後來麥燕的話在我幽暗的房間裏像潮水般洶湧澎湃起來。我想我這個不合群的孤獨女孩,她這麼喜歡我真是罕見。

接下來的日子她常常來我這裏。有一天早晨她特地來約我去飯廳吃早飯。她吃飯的姿式很優雅,輕輕悄悄,細嚼慢咽,把脆生生的酸辣蘿卜條嚼得細細碎碎沙沙冷冷。當我把大排麵湯喝得個轟隆隆響的時候,她卻吃得輕悄無聲。這天正是星期天,我們走出飯廳時,校園裏夢一般闃靜,麥燕看了看表,痛苦地發現還要五個小時才能敲響她男朋友的門。於是她望了望天上如五彩糖果紙般的雲霞後,與我談論著她與斯克的故事。

“那是去年某個晚上,斯克在武林廣場附近的一家飯店等我。我記得那時天氣很冷很潮,空氣中飄著雪子,好像要下雪了。我到得很遲,因為整個下午我都在家裏與我的父親、母親講我的男朋友是留學生樓裏學中文的毛裏塔尼亞人。我心裏早就害怕我的父母會帶著種族歧視,反對我找了一個非洲人。果真不出預料,他們一聽是非洲人是毛裏塔尼亞人,就差點暈了過去。一會兒。我父親生氣地惱怒地大聲嚷嚷著要我與那黑人斷絕來往。我知道會有這樣的場景出現,我兩眼直勾勾地看著父親怒火衝天的樣子,我感覺一陣說不上來的是胃痛還是心痛?

“真奇怪,米魯。人有時候愛上一個人會不顧一切周遭的鄙視。那天我父親大聲嚷嚷著,當著鄰居盛玉來我家借東西的麵,充滿了鄙視、歧視地說:‘你怎麼就去找一個黑人?你有沒有毛病?你的智力難道就是一灘泥漿?你怎麼會沒有從我這兒得到腦子?’這時我聽見盛玉在旁邊嘿的一聲,她更多地是在想:黑人,黑人多難看啊!我猜。後來我抬起頭看見母親,她臉上的表情看上去也與父親同樣懷有歧視。她一定在想,黑人怎麼可以做我的女婿?說出去多難聽多不光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