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家可歸 第一章
我是一個年輕的女子,毫無疑問,愛情將是我青春歲月的一個重要主題。我說不清我曾經戀愛過幾次,或者一次也沒愛過。但我確實知道那一年整整三百六十五天我都跟胡海林不停地“戀愛”耗盡了精力。他曾經在大雪紛飛的子夜裏闖進來,又在黎明時刻離去。這種神出鬼沒的場麵一想起來就使人麵色蒼白。幸好,那昏天暗地的一年已經徹底過去。現在,我幾乎整日整日地仰臥在沙發裏,我的心境寧和,全部身體都伸展在冬日溫情的陽光中。幾張方格紙零散地攤在咖啡色的茶幾上,我不時地了望窗外,神思片刻,又埋頭寫作我的小說。就在剛才,我看到窗外枯樹們在冷風裏搖蕩,像一個個饑腸轆轆瘦骨嶙峋無家可歸的乞丐,我便憂傷不已。因為經過了冬天就是春天,而春天就是公元1993年了。九三年該是個什麼樣子?九三年我會不會再去那個小鎮?一想到這些問題,我的神思便會立即遨遊在江南的那座小鎮上。
那座小鎮位於風景旖旎的富春江畔,曆史上曾出現過不少名人。那年當我再次來到小鎮時,正是旅遊旺季。鎮上的人們都在談論一起重大的車禍事件,那事件本身的災難一經流傳,使人們覺得自己的處境十分嚴重、更加恐怖。我默默地沿著寂寥的林蔭道行走,避開人群從茂密的樹林裏走進去,進人一片古戰場的遺址。我望著遠古的太陽,仿佛看到了笨重的木質戰車坍塌的殘骸仍然在慢慢燃燒,一堆堆焦糊的馬革散發出難聞的惡臭;骸髏們將鎊銅爛鐵重新排列成嶄新的兵器,像一隊隊待命出征的士兵。現在,那種從久遠年代滲透過來的曆史的血腥已變成一逝不返的塵埃,變成一座荒蕪的廢墟。實在難以想象當初他們究竟是個什麼樣子?人類的曆史是多麼的遙遠多麼的漫長啊!
我在小鎮找到了星,星住在自己建造的一幢房屋裏。秋天黃燦燦的果實布滿了他的庭園,發出燦爛的金輝。我走上二樓的陽台了望富春江,富春江依然風光秀麗地刻上曆史的年輪,那年輪給予人的遐想就像史詩般那樣美麗而悲傷。我16歲那年就認識星。星那年月在鄉村當生產隊長。而我響應毛主席的號召,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插隊落戶在他們村莊。我如夢一般的少女時期在鄉村插秧,確定了我今生今世如田野般綠色的希冀。我由衷地一遍遍感激那個年月給我的生命增添了難忘的一頁。生命隻有經過無數次的災難與磨難,才能變得更加深刻、更加富有詩意。這一點,華子比我更加明白更加清楚得多。他早就用啞謎似的寓言敘述過生命從哪裏來到哪裏去這個令人迷惘的問題。他早來的成熟常常拉著我的手,在農村廣袤的沃土上談論那個洪荒時代人類錯綜複雜的命運。然而,華子的命運是那麼的短促。他僅僅活了19年就溘然逝去。他臨死時握著我的手軟弱無力地發出很小的聲音:“我無家可歸,我隻有歸到大地母親那裏去了。”我一陣心酸5眼淚簌簌地流淌了下來。我知道華子是個孤兒,從遙遠的北方來星的生產隊插隊落戶。倘若以我現在所想,華子該是找到了他最好的歸宿。這個山青水綠好風光的江南小村莊,使他擁有我全部最初最純潔的戀情。我那時期如夢如幻的思緒都因他而充實。他隻要拉著我的手散步,我渾身的血液就會沸騰;他隻要讚美我的長辮,我的辮梢就會飛上美麗的蝴蝶。他是我當時生命中的一盞明燈。確切些說,我那16歲孤獨的靈魂,就在鄉間在他拉著我手的一瞬間,對自己飄忽不定的命運好像有了停泊的港灣。遺憾的是上帝並沒有安排我們多少美好的時光,它將華子過早地召喚去了另一個世界,它將令人棘手的難題讓我脆弱的靈魂與軀體獨自承受。我每每走出田塊,在一?脈青山一?江春水的富春江畔,我呼喚大地、天空和太陽。可是,寂靜中沒有回聲,孤獨中沒有鏡子,隻有沉悶的空氣穿透裂縫。我這才意識到,華子再也不複存在了。華子的確已與他最神秘的探索、最迷茫的溫馨一起複歸大地。現在,繞開那麼多年流逝的歲月,我在小鎮上又見到了星。然而,歲月畢竟已模糊了星的記憶,模糊了許多人的麵孔。星老半天地認不出我。星不過是個55歲左右的中年男人。可他對我的淡忘與冷漠,真讓我搞不清楚這世界到底起了多少翻天覆地的變化?我狠狠地瞪了一眼星。我記憶中的那個卷著褲腿渾身彌漫著泥土氣味的星已不複存在。而站在我眼前的星已是西裝革履手握大哥大移動電話的大款風雲人物了。顯然,星隨著地位的改變而改變了他自己。說實在我很不習慣星手頭攥著幾個臭錢,就變成這副模樣。我帶著不愉快的心情從星這幢房子裏走了出來。我極力控製著這傷感的情緒,急於解除麵臨的困境。我沿著小街將旅館一一找遍也沒有一間空餘的房子。這繁忙的金秋旅遊季節的小鎮啊!你怎能將昔日在鎮上緩緩行走的“知青”女孩拒之門外?你怎能不讓她回到曾經養育過她的土地上來?於是,我決定趕緊乘輪渡去那個嚴光垂釣過的釣魚台。那兒的一長排木結構二層樓房的旅館,絕對不會客滿。事實上,我這一舉動是正確的。這個白天從富春江上載來滿船遊客的釣台,一到晚上真是寂靜得能聽到自己心髒的跳動。這裏根本就沒有旅客居住,上上下下的房間全空著,顯得格外寧靜而空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