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他從窗口看到岸上一列火把正向船邊走來。多年的軍旅生涯養成了他高度的警惕性,他立即掀被下床,穿好褲和鞋,注視著岸上。火把隊越來越近了,約有四五十人,中間雜夾著幾匹馬,還有一頂兩人抬的小轎。再走近十多丈的時候,曾國荃看清了:他們人人腰上都吊著一把長長的刀!“糟了,莫不是遇到了打劫的土匪!”他暗自叫苦,立即把船上的人叫醒,大家都嚇得全無主張。年過二十三歲,已娶妻生子的大公子紀瑞,從小就生活在富貴安寧之中,何曾見過這等場麵,早已唬得躲進深艙,臉色發白,兩腿發抖。終於,舉火把的人都在船邊停下來,一個個頭上包著黑布,腰裏紮著黑布帶,在那裏七嘴八舌地亂喊亂叫。一個大漢從馬上跳下來,向前跨了幾步,四五個火把緊跟在他的身後。大漢對著船喊:“船老大,這是曾九帥的座船嗎?”
一連喊了幾聲,船老大不敢搭腔,吩咐夥計們都準備好棍棒刀槍。曾國荃從窗口裏將大漢看了又看,似覺眼熟,便對船老大輕輕地說了幾句。
“你是什麼人?報上名來!”船老大走到甲板上,手握一根丈把長的楠竹篙,厲聲喝問。
“老大,煩你告訴九帥,我是原信字營營官李臣典的胞弟李臣章,多年不見九帥了,知九帥今夜船停在這裏,特為來拜訪。”那漢子高門大嗓地回答。
他真的就是榮封子爵、還未來得及接奉聖旨便不光彩地死去的李臣典的弟弟嗎?曾國荃把船老大叫進艙來,又對他指示一句。
“你說你是九帥的部下,有什麼憑據嗎?”船老大丟開楠竹篙,兩手卷起了一個喇叭筒,嘴巴對著喇叭筒喊。
“有!”回答很痛快,“老大,你躲開點!”
話音剛落,一道尺把長的黑影像條飛天蜈蚣一樣飛來,掉在甲板上,發出“嘣”的一聲響。船老大走過去拾起,原來是一把插在刀鞘中的腰刀。他走進船艙,把腰刀遞給曾國荃。一看刀鞘,曾國荃就知道,這是經過自己手發下去的腰刀。抽出刀來,雪亮的刀麵上刻有兩行字:“殄滅醜類,盡忠王事。滌生曾國藩贈。”旁邊刻著編號:第壹萬柒千貳佰陸拾肆號。的確是吉字營舊部無誤!
原來,曾國荃打下安慶後,從大哥那裏將從壹萬號起的腰刀鑄造、發放權要了過來,由他一手支配。他的腰刀發放極濫,到了金陵攻下時,五萬吉字營官勇,幾乎有一萬人得了這種刻字腰刀,遂把一個極高的榮譽弄得很不值錢了,大大違背了曾國藩的初衷。
為防止意外,曾國荃隻放李臣章一人上船來。燈籠、蠟燭一齊點燃了,船艙裏燈火通明。李臣章上得船來,一眼見曾國荃威嚴地端坐在椅子上,忙趨前兩步,納頭便拜:“前吉字後營左哨哨長李臣章叩見九帥大人!”
“抬起頭來!”曾國荃命令。
李臣章把頭抬起。曾國荃這下看清楚了,果然是吉字營撤散前夕已授參將銜的哨長李臣章!在這裏見到舊部,也可謂他鄉遇故知了。曾國荃心裏高興,丟掉了剛才擺出來的威嚴表情,恢複了不拘禮儀的本色:“起來,讓九帥我好好看看你這個龜孫子!”
李臣章聽到這熟悉的帶著親昵色彩的謾罵聲,滿心高興,立即從船板上一躍而起,走到曾國荃麵前,笑容滿麵地說:“九帥,七八年沒有見到你老了,我們想死了。”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
“午後有幾個兄弟在荻港鎮上見到你老。我聽到這個消息,就立即來了。”
“不錯,你還沒有多大變化,有三十了吧!”曾國荃抓著李臣章兩隻結實的肩膀,笑著問。
“已滿三十二歲,現在吃三十三歲的飯了。”李臣章的嘴巴咧得大大的,兩顆大虎牙很刺眼。
曾國荃又盯著他看了一眼,然後死勁地搖他的雙肩,見搖不動,便抽回右手,握緊拳頭,冷不防一拳打過去。李臣章微微晃動一下,立即又站得筆直。“好小子,還是當年吉字營的樣子!”
“九帥,你老的拳頭可沒有當年的力量了。”李臣章樂起來,“第一次我哥帶我見你老的時候,一拳就把我打倒在地,半天爬不起來。”
“還記得那些陳穀子爛芝麻?”曾國荃哈哈大笑起來,“坐下,坐下好好聊聊,這幾年混得還不錯吧!”
李臣章挨著曾國荃身邊坐下。王勇端來兩杯茶。
“拿下去,不懂事的東西!”曾國荃大聲嗬斥,“吉字營的勇士沒有喝茶的習慣,上酒!”
當王勇換上酒菜時,後麵跟著驚魂剛定的紀瑞。
“科四,你來見見李哨長。”曾國荃抬起手來,指了指兒子。
李臣章見他穿著考究,試探著問:“是少爺,還是侄少爺?”
“這是老大紀瑞。”
“哦,大少爺。”李臣章忙站起行禮,曾紀瑞也彎了彎腰。
“李老二。”喝了幾口酒後,曾國荃以過去軍營中的稱呼叫李臣章,“岸上是些什麼人,要不要送點水給他們喝?”
“不要了。九帥,”李臣章湊過臉去,嬉笑著說,“卑職特為恭請你老到我家裏去住兩天,我有好多話要對你老說。”
“你家離這裏有多遠?”
“不遠,隻二十多裏。卑職為九帥抬來了一頂空轎,先不知大少爺也來了,沒有多預備一頂轎,好在有幾匹馬,騰出一匹來讓大少爺坐。”
“好哇,到你家去看看。”這一路來船坐得太乏味了,換兩天口味也好。“紀瑞不會騎馬,就讓他坐轎,我騎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