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舫中,秋月春花,不知寒暑。垂楊小橋繡幕,我聞室外炎涼路。況是櫻桃薇院也,堪悲。皇皇多列士,俠骨讓紅唇。隱隱河東柳,國艱於死,懸棺矢不臣。當年事,寶馬輕車,複社評點今古。儒冠著,清詞簡約,燕台妙句芳唇吐。春光誰主?晴空覓個顛狂處。她卸下點翠金釵,蘸了朱砂墨刻下的字跡,橫豎撇捺,可那前塵往事是不可追的絕棄。她書下飄逸柳體,嵌進了用訣別血淚詩撰寫的詩集,字裏行間,可有那安得與君相決絕的心悸?夜寒月冷,誰明了她一寸相思一寸灰的孤淒?風輕雲淡,誰知道她一半放誕一半癡的歎息?
八豔之首
她的一生中有過多次角色轉換,從丫鬟到侍妾,再到“秦淮八豔”之首、尚書夫人。
她書畫雙絕、美豔絕倫,無數達官才子以一睹紅顏為幸,然而她氣格孤傲,且心懷天下,多情重義,非一般青樓女子可比。
她因讀宋朝辛棄疾《賀新郎》,中有:“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故自號如是。
她十歲開始青樓生涯,是為風塵女子,就其文才詩藝,她可以稱為“秦淮八豔”之首。有《戊寅草》、《湖上草》、《東山酬和集》、《紅豆村雜錄》、《河東君詩文集》、《尺牘》、《我聞室鴛鴦樓詞》等作品傳世。其數量之多,文辭之美,足以令人咋舌。其《尺牘》,清人認為“豔過六朝,情深班蔡”。她的畫作皆意態淡遠,畫中景色人物多為自喻自況,微顯美人絕世獨立,孤高自賞的心態,後人評論她的畫“嫻熟簡約,清麗有致”。故宮博物院藏有她的《月堤煙柳圖》。書法深得後人讚賞,稱其為“鐵腕懷銀鉤,曾將妙蹤收”,曆來為收藏珍品。她深得虞世南、諸遂良筆法,傳世者有題望海樓“日轂行天淪左界,地機激水卷東溟”一聯。陳寅恪先生曾說:“當日河東君在同輩諸名姝中,特以書法著稱。”
她就是活動於明清易代之際鼎鼎有名的柳如是。
披尋錢柳之篇什於殘闋毀禁之餘,往往窺見其孤懷遺恨,有可以令人感泣而不能自己者焉。夫三戶亡秦之誌,九章哀郢之辭,即發自當日之士大夫,猶應珍惜引申,以表彰我民族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何況出於婉孌倚門之少女,綢繆鼓瑟之小婦,而又為當時迂腐者所深詆,後世輕薄者所厚誣之人哉!
——陳寅恪《柳如是別傳?緣起》
純情時代:願為羅衣裳 玉體同溫涼
崇禎六年的春天,柳如是進入她的純情時代,那是一個青衫磊落的少年書生宋轅文,體健貌端家世好,有幾分才氣,就連大他十歲的陳子龍都對他的詩文推崇備至。
宋轅文與柳如是同齡,故而比起其他唱和的才俊,柳如是與這位宋公子宋轅文當是更為投緣。彼此飲酒賦詩,遊山玩水,她是清秀佳人袖舞回風,他是翩翩公子倜儻俊逸,在旁人眼中,確是一對璧人。
宋轅文出生於雲間望族,宋氏家族可追溯至宋徽宋時的趙宋宗室,自靖康之變後隨宋室南遷至杭州,到宋末亂世又自杭州遷居到鬆江華亭,積世累月,遂成著姓望族,深孚眾望。
崇禎五年(1632),在陳眉公壽宴上,柳如是獻詩一首。其身影清麗,如同輕盈的蝴蝶翩翩然穿梭於之中,往來談吐穩健儒雅,舉手投足俊逸脫俗,不單是令壽星眉公嘖嘖稱奇,就連當時傲氣一時的幾社文人陳子龍、宋轅文、李雯等也是為之側目。
宋轅文在陳眉公的壽宴上與柳如是一相遇,便為她寫下了著名的《秋塘曲》。將她袖光照座,灑脫儀態描摹得入木三分。其序雲:“坐有校書新從吳江故相家流落人間,凡所敘述,感慨激昂,絕不類閨房語。”她的驚鴻亮相,驚豔了他的世界,自此她的倩影便成為了他年少的生命之火,靈魂之光。宋轅文的詩中又有“校書嬋娟年十六,雨雨風風能痛哭。自然閨閣號錚錚,豈料風塵同碌碌?”之句,對柳如是的身世才華感佩不已。他對她的喜愛更多是對其氣度的敬,令他眼前一亮的,是她的錚錚之氣。“陳王宋玉相經過,流商激楚揚清歌。婦人意氣欲何等,與君淪落同江河”。不過隻是初見而已,他卻端出自認為好的辭藻讚美她,頌揚她。
以此契機,宋轅文便常約了幾社公子來共柳如是遊玩,和韻步詩,即席唱酬。柳如是的亮麗姿色與敏捷詩才相輝映,而舉止的不拘於俗更是令宋轅文自此傾心。柳如是才情橫溢,或淺唱低吟,或高談闊論,或袖舞回風,或即席分韻,都叫宋轅文迷醉、傾倒。
移居白龍潭後,宋轅文得空便往來此處,與柳如是嬉笑賞玩。或是贈她新作詩稿,或是邀她共賞新鮮古玩,或以新購的古人字畫聽她點評。日子如流水,靜好無憂,兩個人情竇初開,或嗔或樂,美好得如同白龍潭邊初綻的梅花。
錦屋銷香,翠屏生霧。妝成漫倚紗窗住。一雙青雀到空庭,梅花自落無人處。
回首天涯,歸期又誤。羅衣不耐東風舞。垂楊枝上月華生,可憐獨上銀床去。
宋轅文為她的一言一行所吸引時,曾為她寫下了各種熱烈情書。這首《踏莎行》當中的“垂楊枝上月華生,可憐獨上銀床去”寫盡了他為柳如是輾轉反側,日思夜不能寐的情景。他決心娶柳如是為妻,但柳如是對這位公子哥兒的話卻是將信將疑。即便宋轅文表現出如此的熱切之情,柳如是還是顧慮重重。從周府出來的她,希望的,是一份全心全意不顧一切的愛。雖然終日同宋轅文遊山玩水,泛舟對詩,她還是想進一步試探他對這段感情的投入。因此,她才在宋轅文麵前恣意縱橫,展現自己的種種風姿異彩。她把握住了宋轅文拋來的紅線,卻想試試這紅線是否能將兩個人綁牢。
是年冬日,北風凜冽,清寒的湖水在堤岸邊漾動,兩岸的柳樹已在瑟瑟寒風中顯露出頹敗之氣。柳如是約了宋轅文到舟中相會。
宋轅文以滿腔的真誠來追求柳如是,比如說那日早晨,他應約而來。
當時,宋轅文心熱如火,不顧臘月寒冬,早早奔赴白龍潭。天尚未大亮,明晃晃的湖水上一片迷蒙。宋轅文直奔著柳如是的小舟而去,遠遠地在湖邊喚著她的名字。
柳如是在舟中隱約聽到外麵聲響,輕卷簾櫳往聲源處望去,朦朧間瞥見宋轅文站在岸邊,柳如是佳人慵起,隻令侍女傳話,讓他切勿登舟,郎君真要是有意,請跳到水裏等我。
這分明是半帶撒嬌半帶打趣的話,偏這個宋轅文是個實心眼,撲通一聲就跳進了冬天的河裏,宋轅文在潭中衣衫全濕,臉色刹時凍得鐵青。
柳如是在簾後聽得聲響,又是好笑,又是心疼,又是感動,趕緊令船夫將小舟撐到宋轅文身邊,急忙將他拉上了船。
被衾尚暖,她拉他入懷,用自己的身體為他取暖。他擁著她的一腔柔情,卻又躲躲閃閃,怕自己冰冷的體溫凍著了嬌小的她。
她以為他奮不顧身為自己躍入潭中是相愛的誠意和決心,以為這繾綣的片刻溫存便是永遠的幸福時光。自此,柳如是與宋轅文的愛情,因寒潭試真心而達到了高潮,之後他們戀愛了。
宋轅文更是詩興大發,為柳如是寫下諸多情意濃厚的詩句,他的詩詞集《林屋詩草》《幽蘭草》中詠“柳”的句子多不勝數。如《林屋詩草》卷六《柳絮歌》中“江南垂柳春作花,花飛茫茫白日斜。十二高樓美人立,風裏飛花見顏色。珠簾如雲麵半遮,遙對長條三歎息”。當中紛飛的柳絮和高樓美人,都暗喻著此刻的心中摯愛——柳如是。《幽蘭草》《浪淘沙》裏“柳色暗金溝,換盡春秋”,寫出了自己對柳如是望穿秋水,睹“柳”思人的心情。
對於這次白龍潭的考驗,宋轅文在自己的詩句中也有所體驗。“不見木蘭船上客,鎮日凝眸”,這份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情懷,似乎便是促成當日情急之下不假思索便躍入潭中的緣故。
而《戲擬繁欽定情詩》中“願為羅衣裳,玉體同溫涼”,“願為黃金爐,焚香徹肌膚”,期望自己化作美人身上的羅裳,屋中的黃金爐,隻為與美人更為親近,足見其情迷之境。這首情詩更是秉承陶淵明《閑情賦》精髓,抒發了對柳如是的思慕之心。
快刀斷情弦
宋轅文白龍潭的這一跳,不僅驚了柳如是,更驚了整個鬆江城。宋家在鬆江城也算是大門大戶,這樣的消息流出,宋老夫人必然大為震怒。
那一天,宋老夫人端坐於堂前,教訓兒子懸崖勒馬回頭是岸,宋轅文無力地辯解道,說,她從來不要兒子的錢。
“哼!”宋老夫人冷笑一聲,吐出一句話:“她要的不是你的錢,是你的命!”
接下來,宋轅文的父母一方麵控製他,讓他不得隨意外出;另一方麵,宋家買通了鬆江郡守,借驅逐外來遊妓的名義將柳如是徹底趕走,以絕後患。
於是,柳如是的那一葉逍遙扁舟就妨礙了郡守大人,竟然限期要將她驅逐。
於是,柳如是再次陷入走投無路。
而宋轅文迫於壓力,連日來,對她已經是日漸疏離。
年少輕狂的愛情就是這樣美得純粹而直接,但卻往往讓人忽視了越美好的東西毀起來也越容易越徹底。所謂彩雲易散,琉璃會碎,說好的“琴瑟在禦,莫不靜好”,到頭來不過隻是說來一幅來不及兌現的美好藍圖。
隻是這情字之下,置身其中癡兒女,一時還不看破,比如柳如是,此時的理智,還是要給情感讓道。她如同所有癡於情而寂寥傷痛的女子一樣,哀怨惆悵地作《傷歌》遣懷:“人居天地間,失慮在娥眉。得之詎有幾,木葉還辭枝。誠恐不悟此,一日淪無期。儔匹不可任,良晤常遊移……誰能見幽隱,之子何來遲”?自傷之下,鬱鬱不得解。
畫舫外,白龍潭雖已沒有了冬季的寒冷,然而春日的天氣卻未曾帶給柳如是任何溫暖和希望。這時節,臘梅花已然萎謝,桃花才開始露了花苞,雨水浸染多日的白龍潭,更多了些許寒氣。
宋轅文唯母命是從,手中更無多少可供自由支配的財物,也就是說宋轅文現在根本沒有獨立的能力。倘若不是因為將被驅逐這件事,柳如是與宋轅文之間,也不過是濃情轉淡最後成不情,不知不覺間就分離了。
眼下這件事卻反而給了柳如是一個了斷的契機。對於柳如是,這是一個難關,亦可視為突破瓶頸的一個機會,若宋轅文英雄救美,就此娶了走投無路的她,郡守大人的命令自然落為一句空話。桃花逐水,柳絮因風,隻盼自己能免遭再度流離失所的飄泊苦痛,柳如是多麼希望宋轅文能夠伸手相救啊。於是,柳如是請了宋轅文前來,希望他能幫自己脫籍,但是從宋轅文的日漸疏離,柳如是分明感覺到這春意初露的白龍潭,醞釀著的卻並非春回大地生機盎然的大團圓。
宋轅文不大情願地趕來輕舟。
案幾前,上置古琴一張,倭刀一口。
對於她的處境,宋轅文囁嚅半日,才給出一個解決之道:不妨暫且避避風頭。
柳如是聞聽大怒,一張嬌媚頓換秋霜,激憤地說:“別人這麼說倒也罷了,但你怎麼可以也這麼說?從今往後,我與君恩斷義絕!”
說罷,手起刀落,電光火石的一瞬,鏗然一聲,桌上的那張七弦琴,便根根琴弦俱斷。
宋轅文駭愕而出。他未曾想到她竟心性如此決絕,沒有期期艾艾,沒有一哭二鬧三上吊,揮手之間,斬斷的分明是剪不斷理還亂的情絲。這“聞君有他意,拉雜摧燒之。摧燒之,當風揚其灰。從今以往,勿複相思。相思與君絕”的堅厲與決斷,這恩斷義絕的一幕,讓他目瞪口呆。
他就這麼失去了她。
當他確定“已失去”, 宋轅文又開始了癡情相追,寫下一首首懷念的詩:
寶枕輕風秋夢薄。紅斂雙蛾,顛倒垂金雀。新樣羅衣渾棄卻,猶尋舊日春衫著。
偏是斷腸花不落,人苦傷心,鏡裏顏非昨。曾誤當初青女約,隻今霜夜思量著。
盡管宋轅文之後寫下諸多詩句來表達對她的思念,但無論他再如何黯然神傷,離開他的那個柳如是終究還是回不來了。
然而,無論當初在宋轅文麵前揮刀斷弦時再怎麼毅然決然,轉身之際再如何華麗灑脫,當初的枕上盟約,紙上詩詞,舟中歡好,這些豈是說斷就能斷,說忘就能忘的?旁人隻道她遊戲人間,泛舟恣意,但從宋轅文躍入潭中那一刻,她便動了真心。年少天真,以為一時的繾綣,便是一生。當她全情投入之時,他卻想抽身是早,與她山水相隔,不相往來,讓她如何意能平?這場戀情,為柳如是心中留下了不安的種子。此後,她的愛不僅是要熱烈如火,更是要有足夠有力的臂彎可以將她嗬護,使她免遭流離失所,許她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或許,時間是治愈情傷當地一劑良藥。在日常生活的平淡無奇中,那些過往記憶也被逐漸收入腦海深處,不再想起。你儂我儂羨煞旁人的日子,不過隻是前塵往事,與現實再無相關。她和他都是那麼不成熟,隨著歲月的洗禮,當初小兒女的言笑晏晏,不過隻是成長初期的人生一隅而已。
淚別長亭
崇禎六年即公元1633年,柳如是和宋轅文、陳子龍等人泛舟鬆江府白龍潭,席上,柳如是言語激昂,宋轅文讚賞她的男子豪氣,覺得柳如是的說話不類平常閨閣語。柳如是落落有男子氣,豁達開朗,每常讀書,讀至梁紅玉在京口金山擂鼓之事,常擊節讚賞,以此自比梁紅玉。在與名士交往期間,柳如是不以風月事為樂,倒常與他們暢談平生之誌。
時節到了深秋,那個深秋的江南,天氣少有地寒冷。在那個少有寒冷的江南秋天,她遭遇了此生最初的心動,那一年,她正是十八九的年華。
那個秋天,陳子龍走過那美麗女子清俊的芳華。她的絕豔是高高在上的,一如她身份的低微,若花瓣之委落塵埃。她赫赫豔名是河上的風,漂蕩在秦淮河畔的脂香粉膩之上。
這世間,多的是風裏來去的萍水之緣,她在這塵緣裏行過,如涉盡千年。她不要他就此走過,此生此世,她都要守住他明淨的笑靨。於是,在那個冬天,他行經她的門外,而她,卻將西風踏破,以一種俯衝的姿勢,俯衝進他短暫而絢美的生命。
崇禎六年深秋,陳子龍要進京趕考求取功名,他與柳如是淚別長亭,柳如是有詩《送別》相贈:
其一:
念子久無際,兼時離思侵。
不自識愁量,何期得澹心。
妄語臨岐發,行波托體沈。
從今互為意,結想自然深。
其二:
大道固綿麗,鬱為共一身。
言時宜不盡,別緒豈成真。
眾草欣有在,高木何須困。
紛紛有遠思,遊俠幾時論。
陳子龍亦揮筆疾書,作《錄別》相和回應:
悠悠江海間,結交在良時。
意氣一相假,羽翼無乖離。
胡為有遠別,徘徊臨路歧。
庭前連理樹,生平念華滋。
一朝去萬裏,芬芳終不移。
所思日遙遠,形影互相悲。
出門皆兄弟,令德還故知。
我欲揚清音,世俗當告誰。
同心多歧路,永為皓首望。
這樣纏綿著分手,真讓人如再見碧雲天,黃葉地,仿佛西風緊,吹北雁南飛,而離人淚下的曉來誰解霜林醉,亦如在眼前的。隻是,崔鶯鶯等到了她的花好月圓,然,天不遂人願,有“鄴下逸才,江左罕儷”之譽的陳子龍竟出乎意料地名落孫山。
崇禎七年春天,柳如是等到的卻是陳子龍從京城失意歸來,柳、陳永結同心的美好願望也一朝落空。她不指望什麼鳳冠霞帔,隻是,考場失意黯然歸來的他,如何向家人尤其是陳夫人啟齒,說他還要娶一個妓女回家?
兩地魂銷
陳子龍雖非世代衣冠閥閱之族,但祖上就有任俠好施的名號,陳子龍豪邁爽性,詩詞古文無不精通,他的駢體文更是精妙。
這年秋冬之際,嘉定之遊後,柳如是回想所交之士,唯陳子龍男兒氣概非凡,再想他贈自己的詩句,不由得芳心可可。柳如是別出心裁寫出一篇《男洛神賦》(收在柳如是《戊寅草》詩集中)贈陳子龍,在賦中,她將陳子龍比作了男洛神,真是千古妙想。
為報佳人之美,陳子龍專為柳如是撰寫《采蓮賦》,更富六朝風氣,兩人一唱一和,一來一往,紙上傳情,比之與宋轅文相交又更不同,少一些耳鬢廝磨,多一些精神上的互通,兩人情意相投非同一般。
無限心苗,鸞箋半截,寫成親襯胸前折。臨行檢點淚痕多。重題小字三聲咽。
兩地魂銷,一分難說,也須暗裏思清切。歸來認取斷腸人,開緘應見紅文滅。
——陳子龍《踏莎行?寄書》
是什麼柔情蜜意,才能撐起“寫成親襯胸前折”的親昵?隻恨世人不容這樣的愛,因此,他才“兩地魂銷,一分難說”。巴不得分分秒秒相守在一起,於是他隻能“暗裏思清切”。隻是他們不知,此時的甜蜜,都是分手時的斷腸刀。往昔的快樂,離別時就變成了一把把亮閃閃的利刃,左一下,右一下地在削割著。從心到身體,除了疼,還是疼。重疊淚痕緘錦字,人生隻有情難死。山還在,水還在,人還在,愛,卻要逝去了。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節。離別在即,不舍分,不忍分,執手相看淚眼。
同入愛河:兩處傷心一種憐
崇禎八年即公元1635年,柳如是再次來鬆江,時年十七,見時年二十七歲的陳子龍,兩人少年才俊,互相仰慕,結交是符合他們彼此心願的。
陳子龍比柳如是大十歲,是當時“幾社”的領袖人物,可謂名人加才子,“精通經史,落紙驚人”,時人譽其為“詩苑幹將”、“雲間繡虎”。他慷慨豪俠,誌大才高,到處收徒講學。又廣收門生,據說少年英雄夏完淳就師從於他。
柳如是仍是寄寓船上,其船常出沒在白龍潭、沈涇塘、泖湖,鬆江眾名士依舊與她保持頻繁往來。
那年秋天,柳如是生了一場病,偏偏那日風雨大作,愁病在身,獨自躺在舟中,隔著窗隙,望著湖水煙波渺渺,無端秋思煩悶,湧上心頭,她像樹上的葉子落入湖中,隨水漂流,風狂雨淒,恐怕不知所終。這時身有微恙的陳子龍與二友同訪柳如是。既見君子,雲胡不喜,而他三人亦各有微恙,雖不同病,亦能相憐,在半冷半暖的秋天裏,他們坐下小聊,執一杯熱茶,傾心相訴。那一刻,不知今夕何夕。
柳如是說到病苦,與她對坐的陳子龍感觸尤深。看到柳如是的病容,幾日前還容光煥發。他不禁動了憐香惜玉之心,讓她大受感動。
陳子龍從柳如是處回家之後,回思柳如是席上話語,深感同情,平日又聞得她的才名,早已傾心許久,夜來秋風吹起,陳子龍詩興大起,磨墨賦詩。
陳子龍本以為,這如花美眷,這似水流年,如一場煙火,與他是隔了岸的,再怎樣也到不了他的心底。因為他的肩頭有沉重的責任,國將亡,複社的興國大計,沉沉壓在他的肩頭,他沒有心情旁顧於她,哪怕,她是塵世最美的風景。
陳子龍風雲氣難以舒展之時,碰上了抑鬱不得誌的柳如是,兩人見麵無話不說,陳子龍向柳如是述說當時天下事,柳如是的見解常令陳子龍佩服,一女子竟如此關注時局,他們更加惺相惜。是的,他沒料到,這章台之中,青樓之上,竟也有那般奇偉的女子,與他一樣懷著一顆血性的心。那一刻,他第一次望見她生命裏的風沙,那風沙撲麵而來,踏破鐵騎,斫碎征衣。他甚至疑惑,不明白她的雪膚花貌下,何以竟藏著一顆金戈鐵馬的心?芸芸眾生,誰知她揚刀躍馬的豪情?她的沙場刀光漫天,縱橫捭闔。她是奇偉的女子,亦隻愛奇偉的男子。於是,愛如潮水,洶湧澎湃。柳如是愛陳子龍英雄氣概,陳子龍喜柳如是機敏多智,頗有魏晉林下之風,兩人同入愛河。
紅樓桃花:春夢方長人不起
崇禎八年即公元1635年,那年春天,陳子龍背著家裏人,與柳如是同居於鬆江外一座名叫南樓的小紅樓裏。這個住宅是陳子龍朋友提供的,陳寅格考證為“南樓”。這幾乎注定了他們的關係將以臨時狀態終了,花開須摘直須摘,莫待花落空摘枝,對於女人,則是想要將最為美麗絢爛的時刻,呈現給她的愛人。他們在一起僅僅度過了一個春天。
但這段日子,這個春天,在柳如是的記憶裏錯縷金采,時時在詩作裏回憶。柳如是將那個小紅樓稱為鴛鴦樓,把這段時間寫的詞集命名為《鴛鴦樓詞》。在此期間,柳如是為人校書取酬維持生活,陳子龍則埋頭攻讀以備科試。清茶淡飯滋潤著恩愛美滿、纏綿悱惻的生活。
在南樓的每天,都有伴在陳子龍身邊,兩人談詩賦詞,相偕共遊春光。柳如是有詩作:
豔陽枝下踏珠斜,別按新聲楊柳花。
總有明妝誰得伴,憑多紅粉不須誇。
江都細雨應難濕,南國香風好是賒。
不道相逢有離恨,春光何用向人遮。
——柳如是《西河柳花》
在這首《西河柳花》裏,我看到的是一個沐浴愛河的小女子,心花怒放地彈著琴,唱著歌。彼時,柳如是和陳子龍正處於熱戀階段。她的快樂,是掩藏不住的。那蜜糖般的甜蜜,幻化成溪水,硬是從心底流了出來,掛在嘴角,塗在眉間。她的快樂,是新鮮的,是紅豔的,如同一朵帶露的花兒在春風裏搖曳,這美好是需要向別人炫耀才能證明自己存在的。這種存在,需要用別人羨慕的眼神來驗證,才能確定它不是夢,是真真實實存在的幸福、溫馨、浪漫。因此,不需向誰遮掩。愛了,就是愛了。有花堪折隻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愛情滋潤女人的同時,也滋潤著男人。陳子龍得佳人相伴,日日相對美人,與柳如是的愛情,同樣變成了陳子龍創作的動力和源泉。他也為她賦詩《櫻桃》:
美人曉帳開紅霞,山樓閣道春風斜。
綠水初搖楊柳葉,石屏時拂櫻桃花。
淡灩籠煙寒白日,柔條叢萼相交加。
有時吹入玉窗裏,春夢方長人不起。
陳子龍此時寫下了一首膾炙人口的絕句《春日早起》:
獨起憑欄對曉風,滿溪春水小橋東。
始知昨夜紅樓夢,身在桃花萬樹中。
——陳子龍《春日早起》
據考證,《紅樓夢》的名稱,就來源於明末清初的大詩人、“幾社”領袖、“複社”骨幹、民族英雄陳子龍的這首詩。
草弱朱靡痛《別賦》
然而,陳子龍畢竟是一個已有家室的人,他們之間的感情不管多深,也隻能被看做才子佳人之間的一段風流佳話。這一段悱惻纏綿的愛情故事,一開始就注定了要以悲劇收場。
他們心心相印之夕,每說到白首之約的時候,陳子龍都深深歎息,低頭不語,柳如是也知道陳子龍使君有婦,可是與子龍相處一時便得一時快樂,飲酒之時從不訴離傷。
這一場戀愛,同上一回一樣,有著先天的致命傷,她是落拓不羈的風塵女子,他是家世清白的才俊小生,雖然陳子龍的母親早已去世,繼母唐氏沒有宋母那樣的發言權,然而他更有厲害的妻子陳夫人。
陳子龍的夫人乃是邵陽知縣張軌端之女,據說其“生而端敏,孝敬夙成”,被“三黨奉為女師”。她有文化,通詩禮史傳,書算女紅之屬,也無不嫻熟,另外她人品高尚,繼母唐氏乃是填房,在封建社會地位要打個折扣,陳夫人一嫁過來,陳子龍的祖母就以唐氏多病好靜為借口,把家交給陳夫人來管理。陳夫人也不負所托,把裏裏外外料理得有條不紊。但陳夫人不像鳳姐倒像探春,始終善待這位弱勢婆婆,她生的四個小姑子次第及笄,都是陳夫人在張羅,好生地置辦了嫁妝,把她們嫁了出去。陳夫人妝容完美,精明幹練,不苟言笑,她五個弟弟全怕她,拿這個姐姐當兄長一樣敬重。陳夫人同鳳姐一樣的是,她沒有生兒子,家裏那位蔡姨娘也沒有,為子嗣計,她不可以反對丈夫納妾,但一定得是良家女子,柳如是這樣的風塵女子,自然不可能被列入選擇之列。陳子龍後來娶回的沈姓小妾,要歸功於她的安排。
半年後,因陳子龍常常不回陳宅,他的妻子陳夫人漸漸得知陳子龍與一青樓女子相戀。可以揣想,陳子龍家有妻有妾,與柳如是留戀不返,必然引起他夫人的注意。
從一開始,不俗如陳柳,也都意識到這個問題,陳夫人雖是賢妻良母,她確實並不反對陳子龍娶妾,甚至親自為他選妾,但她心目中選妾標準也是良家女子。柳如是雖有才名,可依然是倚門賣笑的女子,根本不入陳夫人法眼。若是一意孤行,經濟道德上皆有壓力,唯一的指望是陳子龍不久之後將赴京趕考,一旦榜上有名,或許可以略息陳夫人之怒,彈壓陳夫人之勢。崇禎六年 (1633年)秋天,陳子龍要進京趕考求取功名,兩人便把希望寄托在此,苦盼金榜題名。當然,那次的結果是讓人失望的。隻能寄期望再次應考。但這一切預期還沒有來得及實施,殘酷的現實就來到了眼前,是這位陳夫人抽無情之劍,斬斷了陳柳的纏綿情絲,陳寅格《柳如是別傳》稱,陳夫人帶著一幹人等,趕到陳、柳住處大鬧,以致陳子龍下不了台,柳如是不甘受辱,悲切而毅然地離去。
陳夫人在家中地位甚高,她嚴謹端莊,深得陳子龍祖母歡喜。陳子龍自幼得祖母養育,陳夫人幹涉他們的戀情,陳子龍不願違背祖母之意,隻好與柳如是無奈分手。
而此時,真是雪上加霜,鬆江知府又以妨礙風化為由,下令驅逐柳如是出境。
崇禎八年(1635年),柳如是搬出南樓後,又返回盛澤,這時,她使用的名字為楊影憐,於是她將姓氏改成柳,初名隱,字蘼蕪,後見佛語“如是我聞”,又改名柳如是。
這一年,柳如是十八歲。
但是在崇禎八年也就是1635年的夏天,十八歲的柳如是在祭奠她再次消逝的戀情,在痛苦中,她作了一篇《別賦》,極盡哀傷感慨:
草弱朱靡,水夕沉鱗。又碧月兮河粱,秋風兮在林。指金閨於素璧,向翠幔於琴心。於此言別,懷愁不禁。雲泫泫兮似浮,泉杳杳而始下。撫簷幄之霏涼,拂銀箏其孰寫。…………據青皋之如昨,看盤馬之可哀。招搖蹀躞,花落徘徊。結綬兮在平樂,言別號登高台。君有旨酒,妾有哀音,為彈一再,徒傷人心。悲夫同在百年之內,共為幽怨之人。事有參商,勢有難易。雖知己而必別,縱暫別其必深。冀白首而同歸,願心誌之固貞。庶乎延平之劍,有時而合。平原之簪,永永其不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