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荔枝橋(1 / 3)

聶小雨 七十年代生於湖南華容鯰魚須鎮,現居廣州增城。廣東省作協會員。小說散文發表於《芙蓉》《作品》《朔方》《伊犁河》《歲月》《羊城晚報》等,著有長篇小說《我的深圳我的孤獨》。

無論陰晴,即便是下雨,家寶每天都會著一件奧特曼短袖衫,立於荔枝橋,看來來往往的人流車流。這是家寶一天當中不可或缺的一項,甚至說,家寶的每一天都是為著橋上的這段時光,仿佛他對美麗的城市充滿無盡的好奇,又仿佛大橋便是他的遊樂場……

荔枝橋修長又闊氣,兩邊站著數十杆筆挺的路燈,解放軍叔叔一樣,日夜守護著大橋。遠看荔枝橋,像一道彩虹,懸跨滔滔江水。這裏每天人頭如織,本地的,外來的,閑散的,匆匆而過的。家寶通常倚靠橋東南麵盡頭的那杆路燈,站著或坐著,小而炯亮的眼睛穿梭於橋麵,搜索過往的汽車,米色,半新不舊,後麵帶拖箱的那種;也搜尋來去的人,男人,三十多,平頭,表情焦急,以及東張西望者。累了,他就從書包裏取出鉛筆和作業本,趴在地上,一格格抄寫阿拉伯數字或者“人口手上中下”等幾個簡單的漢字(他規定自己一天抄一麵);偶爾,他也會逡巡著來到荔枝橋西頭,倚靠橋西的路燈杆站會兒。萬一爸爸記錯了方向呢——?不過,家寶最終還是會回到荔枝橋東頭,那裏離他和爸爸分手的地點最近。而東頭南麵的那杆路燈,是那段橋麵上唯一可以稱得上記號的家夥,爸爸離開的時候,家寶就站在那裏。

家寶相信自己沒有弄錯。那天中午的情形,幾乎無時無刻在家寶腦子裏回放,算起來,又何止千百次!

那是個烈日當頭的正午,家寶坐在爸爸的車裏(家寶沒想到爸爸在城裏還有車,雖然車有些舊)。那是家寶第一次坐小車,還是副駕駛的位置。起先家寶預備坐後排的,這不,還沒坐穩,爸爸就叫他上前來。家寶喜歡前排,四周毫無遮攔,路上的風景可以盡收眼底。這讓家寶有種受寵若驚的感覺。車過荔枝橋時,爸爸的手機響了。爸爸瞟過號碼之後,迅疾睨了家寶一眼。爸爸的神情看上去有些慌亂,不會是出什麼事了吧。電話響了四下,五下……爸爸不理,繼續開車,神情卻越發慌亂起來,爸爸怎麼不接電話呢?正當家寶的視線從爸爸臉上抽回,轉向窗外,隻聽得“嗞——”的一聲長嘯,汽車突然刹住,家寶的身體猛地往前一衝,而後跌回靠背。幸好之前爸爸在他胸前勒了條寬寬的帶子,原來帶子是起這用的。家寶感激地瞅了爸爸一眼,情急之下的爸爸正猛然扭頭,還好,後麵沒有車跟上來,家寶替爸爸鬆了一口氣。透過車窗,家寶眼前聳立著一杆筆直的路燈,路燈杆子雪白雪白,上麵一點汙跡都沒有。順著杆子往上看,藍色的路燈像一隻飛翔的燕子,歇在白杆子頂端。隨處可見的高樓,閃著金光,晃得家寶不得不眯縫起雙眼。想到自己就要在這漂亮的城市開啟全新的生活,家寶心裏泛起陣陣恬靜的漣漪……“家寶,”爸爸在叫自己,怯怯的驚喜從心底應運而生。從家寶記事起,爸爸幾乎沒有叫過他的名字,雖然這時爸爸喉嚨裏好像硌了一坨痰,發出的聲音不那麼流暢,家寶還是覺得爸爸的聲音和這城市一樣美妙。爸爸眼望前方,鼻腔裏重重地吭出一聲,像是為接下來的開口起個頭,“——家寶”家寶盯著爸爸。“家寶啊,爸爸——爸爸有點——急急事,你——你呢,就——在這裏——等——等爸爸——”大概是頭一回當家寶的麵稱自己作“爸爸”,家寶猜爸爸跟自己一樣有些激動,以至於說出的話不那麼溜刷,兩隻眼睛還頻繁地眨著。爸爸讓家寶在荔枝橋上獨自等待,這令初來乍到的家寶頗感無助,但他還是鄭重地點了點頭。家寶長這麼大,從沒想過要對爸爸搖頭,或者說不。爸爸從車上下來,繞過車頭,幫家寶拉開車門,扶家寶下來,然後從後排拿起家寶的書包,幫他背好。家寶享受完爸爸為他周到的服務,乖乖地傍白杆子路燈站著,目送爸爸返回車裏。車沒開出幾米,又停了下來,爸爸拎著一個大塑料袋,頭也不抬地過來了,匆匆將袋子交給家寶,什麼也沒有說,隻順勢摸了一下家寶的頭。狗伢子的爸爸每次從外地打工回來,都會這樣摸狗伢子的頭,家寶不止一次地留意過。爸爸遠了,家寶從沉甸甸的塑料袋裏抽出右手,摩挲著頭上爸爸撫摸過的部位,他相信,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然而,家寶萬萬沒有想到,自己正是在這杆路燈下,候了足足十一個日夜(家寶每天都會數作業本,一麵就是一天)。路燈下的水泥地,幾近被他的雙腳磨出兩個窩窩來,就像老家屋簷下的那塊岩巴,愣是被經年的雨水滴出些窩窩。看著那兩個熟悉的窩窩,家寶就曉得自己決不會弄錯。

太陽快要下山了,家寶長長的影子,淺淺的,歪七扭八,斜在橋欄上。該吃夜飯了,家寶又待了幾分鍾,才戀戀地套上外套,背上書包離開。

家寶不能在橋上待得太遲,那樣老奶奶會擔心的。家寶不希望老奶奶為自己擔心,也不希望等爸爸的事,給老奶奶察覺。老奶奶對家寶好,跟自己的親奶奶一樣,家寶心裏有數,可老奶奶畢竟不是自己的親奶奶,等爸爸的事怎麼能讓一個不是自己親奶奶的人知道呢?況且家寶隱隱覺得,等爸爸不見得是什麼光彩的事,老奶奶要是知道了,說不定會咒爸爸。家寶才不願意有人咒爸爸呢。家寶下了橋,來到大堤上,這才加快了腳步。想到橋下的家裏,老奶奶正燒著飯炒著菜,青青的炊煙從河灘上嫋嫋升起,家寶心裏暖暖的,想想那個和他一樣露宿橋頭的小哥哥,自己多麼幸運啊。

說是家,其實不過一個飄搖在河灘上的窩棚。窩棚很小,隻有十來平米,又極其低矮,家寶跳起來就能夠著棚頂。窩棚的主體由幾根稍粗的竹篙支成個“介”字,棚身和棚頂扯著舊帆布和油毛氈,帆布和油毛氈漚了腐了,上麵又加上些灰不溜秋的蛇皮袋,層層疊疊摞在一起,小小的空間既陰暗又潮濕。窩棚裏除了一張坑坑窪窪的單人席夢思,幾近被亂七八糟的東西塞滿,隻留出一條一人寬的彎彎拐拐的道,通往裏頭那張舊得難以辨色的床。床上同樣一層一層,碼著雜物。窩棚沒有窗戶,也沒有燈,白天也如夜晚,黑黢黢的。想在屋裏翻找點什麼,憑借的是一把手電筒。手電筒上拴了根麻繩,掛在進門左手邊的鉤子上。原來鉤子的位置比較高,家寶來了之後,鉤子移下來幾公分,家寶伸手便能夠著。推開門,窩棚裏散發出一股嗆人的黴味。對此,家寶並無知覺,比起橋上,這裏稱得上人間天堂,不僅能遮風擋雨,還提供免費的一日三餐,至於那點兒黴味,早已融入家寶瘦弱的身體。倒是老奶奶,自覺這個家太過寒磣了點,常常叮叮哐哐,這裏修一下,那裏補一下,弄得盡量像個家的樣子。

家寶第一次遇見老奶奶,是個晌午。

荔枝橋上的那段日子,家寶每天都會下橋來,在橋墩下歇歇涼,偶爾避避雨,渴了就喝幾口河水,再有,這裏也是家寶排便的場所。這天家寶喝完水,好生洗了把臉,坐在河灘上,雙腳伸進清涼的河水,並不急於離開(事實上他無處可去,這些天的經驗告訴他,等爸爸不是一時半會的事)。不遠處的河灘上,有個老奶奶在清理一堆廢品,瓶子,易拉罐,紙盒,泡沫,塑料什麼的,一樣樣歸著類。這樣的活計,家寶並不陌生。在鄉下,奶奶隻要出門,就會撿些廢品回來,等到堂屋角堆高了,家寶就拿出去兌錢。眼前這位奶奶,看上去沒奶奶那麼老,可頭發也花白了,胡亂地別在耳後,腰間的圍兜抹布一樣,又舊又髒,碎花的短褂子大而透,兩個奶子耷至腰間,一晃一晃。家寶的奶奶也是這樣鬆鬆垮垮,睡覺的時候,家寶還常常捏著奶奶的奶袋子呢。看到老奶奶,家寶越發想奶奶了,不知不覺間,視線開始模糊,雙腳也停止了擺動……

打這天開始,家寶天天在河灘上遇見老奶奶。要是老奶奶上午不在,下午一定會碰到的。有時家寶下午來河邊,也沒見著,他就會有意無意地等一等,在窩棚附近轉一轉,直到老奶奶回來。

終於有一天,專心忙活的老奶奶發現了正看著自己的家寶,於是欣然地回看起家寶來,家寶不好意思地低下眉頭,等到老奶奶的視線收回,才又慢慢望向老奶奶。當老奶奶又一次地看家寶的時候,家寶回避得不像先前那麼快了。有那麼一刻,老奶奶久久地盯著家寶,還放開地笑了笑,家寶的目光又開始捉摸不定地躲閃開來。

家寶再次來到河灘,老奶奶坐在小板凳上,一個個撕扯著礦泉水瓶上的包裝紙。家寶走近去,在離老奶奶兩三米的位置站定,將手上的一個礦泉水瓶對老奶奶跟前那堆瓶子罐子一丟,“咚——”老奶奶怔怔地抬起頭,說了聲:“小朋友,謝謝啦。”家寶對老奶奶抿嘴笑了一下,向河邊走去。家寶洗了把臉,又洗了洗胳膊和手,在河灘上坐下來。

下午的陽光照耀河麵,水波一閃一閃,像一條條修長的魚,發出銀光。家寶偏著頭,從不同角度,觀察那一閃一閃的銀光,高高低低,你追我趕,還真是好看。河麵上飄來一個塑料瓶,一起一伏,漸近漸遠。家寶追逐起塑料瓶來。待微風吹來,塑料瓶近了,家寶用樹枝將瓶子扒過來。家寶擰開瓶蓋,甩淨瓶子裏最後一滴水,然後擰緊蓋子,朝老奶奶的方向拋過去。

“謝謝小朋友。”老奶奶說完,對家寶挖了挖手。

家寶扭捏著過去,杵在那堆廢品跟前。

“小朋友,怎麼不上學呀。”老奶奶手上的活並不停下。

家寶雙手拉了拉書包肩帶,不作回答。

“逃學可不好呀。”老奶奶將一根卡在易拉罐裏的吸管拔出來,放進一個大編織袋裏。

“爸爸媽媽給你交了那麼多學費,多不容易啊,對吧。不讀書將來做什麼呀!隻能到街上擦皮鞋嘍。你看哪個小孩不上學呀。”老奶奶邊做事邊說,也不管家寶聽沒聽。

等到老奶奶抬起頭,見家寶癟著嘴巴,眼睛紅紅的,一眨,一顆淚珠就滑了下來。老奶奶直起身子,家寶一溜煙跑了。

家寶永遠也不會忘記,在荔枝橋上度過的那些個日夜。家寶的每一天都是扳著手指頭過的,無論白天還是黑夜,對家寶來說都一樣漫長。

離開爸爸的下午是孤單的,但這孤單很快被接踵而來的令家寶目不暇接的新鮮衝淡。那參天的高樓,耀眼的玻璃幕牆,家寶以前隻在電視裏見過,現在它們就在眼前,還真是令人眼花繚亂。家寶長到七歲,第一次坐了火車,自己做夢也沒有想到。狗伢子他們總是吹牛,說他們的媽媽要帶他們去大城市,還不是成心氣家寶沒有媽媽,可誰能想到,頭一個到大碼頭的是家寶!下次一定請爸爸為自己拍張相,對了,就在這橋上拍,將大橋路燈高樓全拍在相片裏,回去看他們還牛皮不!盡管烈日炎炎,小家寶臉上身上黑汗直流,然而這絲毫不影響他的好心情,他隻消抬起胳膊隨便一抹。荔枝橋上,紅的黃的藍的白的汽車一溜而過,一股淡淡的煙霧從車屁股冒出,哪像鄉下的拖拉機,黑煙從頭前的煙囪朝天上冒,又粗又黑,跟灶屋頂上的炊煙差不多。還有這橋下的大河,足有幾條河那麼寬,那泊在岸邊的漁船(怎不見人撒網呢),三層樓那麼高,樓頂的平台上還撐著大傘,人們三五成群,在傘下閑聊呢。若是刮起風來,樓頂上的人不會摔下來吧……城裏的一切,家寶都和家鄉作著對比,最後的結論是,城裏真好,住在城裏的人真是福氣!

可是當夕陽西下,天色擦黑,家寶不由得害怕起來,爸爸怎麼還不來呢?是不是遇到大麻煩了?家寶傍著路燈杆子,一輛車一輛車地打量。趕路的人越來越多,家寶像在觀看一場激烈的乒乓球賽,視線不知停在哪裏才好,心愈發地亂了。當荔枝橋上的路燈亮了,仍舊沒有一輛車在家寶麵前停下來。華燈初上,荔枝橋上霓虹閃爍,城市火樹銀花,家寶再也無心欣賞,想到爸爸一定出大事了,家寶靠著路燈杆子,緩緩地坐了下來。還好,爸爸想得周全,留下這麼多好吃的。家寶打開塑料袋,拆開一袋餅幹,邊吃邊等。不知什麼時候,興奮又勞累了一天的家寶枕著書包睡著了。

當嗚嗚的汽車聲漸漸稠密,家寶眯開惺忪的雙眼,東方那塊天空紅彤彤的。不時有身著校服戴著紅領巾的學生,成群結隊,歡聲笑語,走在荔枝橋上。家寶記起來了,這是新學期的第一天。本來,家寶也該和他們一樣,高高興興地走進校園。爸爸把家寶接到城裏,就是來城裏上學的,這不,走的時候,奶奶還翻出給家寶準備好的新書包,裏麵還有新作業本和文具盒呢。

家寶想坐起來,身子骨卻不配合,軟綿綿的不得勁。家寶努力抓住一根豎欄,勉強坐了起來,這才感到頭有些暈,眼前冒起了金星。家寶回頭找塑料袋,可袋子不見了,隻剩下癟癟的書包,淚花旋即淹沒了美麗的城市……

奶奶常說,一個人隻要誠心誠意,沒有辦不到的事。家寶堅信,在這新的一天,爸爸處理完事情,一定會回來的。這樣想著,家寶又有了新的勇氣。一定要好好的,乖乖的,等爸爸來。家寶拍了拍身上的塵土,靠著橋欄坐下。望著一路上興高采烈的同學們,家寶曾有過的期待,洶湧般紛至遝來,可不一會兒,所有的期待化作同學們手裏的饅頭,包子,油條,牛奶,豆漿,麵包……家寶的目光灼熱而羞澀,舌尖蠢蠢嚅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