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舒展又說,我可是要回故鄉。我們家就我一個孩子,我爸去世得又早,我可不能離我媽太遠,再說,桂林也不錯,桂林山水甲天下嘛!舒展的話音未落,就自嘲地笑了起來。我突然有些難過,欲言又止。
這之後,我依然喜歡站在五樓窗口,似乎已習慣了用這種方式看見舒展的身影出現在自己的視線中。同在一個校園裏讀了四年書,卻從未相遇。一旦相遇,就常常相遇。我感慨人和人之間的緣分。
天氣漸漸熱了起來,五月周末一個夜晚,我回到宿舍,宿舍裏一個人也沒有,突然騰起的孤獨感使我湧起一種想看電影的衝動。到電影院時,電影已經開始了。我選了一個很靠後的座位,坐了下來。
也不知道是什麼片名,畫麵一幕幕掠過眼前。然而,我仿佛隻看見在金黃的山坡上,舒展捧著一大束雛菊在風中揮動的樣子。我寂寞地坐在角落裏,覺得自己像一隻沒有翅膀的鳥。
這時,有人拍我的肩,回頭,居然是舒展,舒展在昏暗的光中對著自己微笑。我有些尷尬,無語。舒展坐到我的旁邊,我問他最近在忙什麼?瞎忙。我羨慕你還可以為留京的事奔波,而我的生活早就被安排好了,連一點選擇的餘地都沒有。舒展說這話的時候一臉的隨意,然後自顧自笑起來。我無語,兩人皆無話,把目光轉向銀幕。
電影裏的男女主角正在黃昏的湖邊散步。明天我就要走了,女主角說。為什麼?不為什麼。我不是為你而來到這裏,你也不是為了我而來到這裏。我們無非是碰巧在這裏相遇了而已,不是嗎?我們還有各自的生活。當然,盡管如此,我願意保留回憶,像保留一瓶香水一樣,隨時打開……銀幕旁兩個巨大的音響中傳出男主角深深的歎息。
眼淚不是時候地從我的眼睛裏滑落下來。舒展把手帕遞過來,聲音從黑暗中傳來,這是電影,情節是導演安排好的。舒展是笑著說的,聲音卻有一些傷感。
校園中,離別的氣息越來越濃。常常看見有人扛著大包小包,在舍友們的擁護下,光榮地離開校園。
最後一次見到舒展是六月下旬的一個午後,我剛從電視台回到學校。經過校園裏那一排公用電話亭,看見舒展正在那裏打電話。他一隻手拿著聽筒,一隻手示意讓我過去。
我站在他麵前時,他已輕輕掛上了電話。我們麵對麵站著,好一會兒,舒展才輕輕說,我要走了。我下意識地接過一句,噢……那……再見。舒展的臉上浮起一抹笑意,開始非常認真地盯著我,仿佛要看到我的心裏。
我有些慌亂。舒展重複了一遍,我要走了,晚上七點的火車。要我送你嗎?不用送了,我們宿舍的哥們兒會送我到車站的。好像挺突然的,我低語。
也沒什麼突然的,我算是走得晚的了,舒展隨意說著這些話。語氣又低了下去,如果要走,遲早也是要走的,不是嗎?舒展麵向我。記得嗎?同校四年,我們的相遇好像還是最近的事。他把我送到宿舍門口時,我又說了一遍。真的不用我送?舒展停頓了一下說,真的不用送,那……保重吧!你也是。
轉過頭去,我淚如雨下。
黃昏時,我一動不動站在五樓窗口。空氣中有一絲微涼的風,宿舍門沒有關,風從身後吹過來,我的心裏湧起一種從未有過的寂寞。
天色暗了下來,舒展背了一個大包,遠遠地出現在我的視線所及之處。身邊的人也拿著幾個小包,一邊走,一邊拍著彼此的肩膀,在說著什麼。我以為舒展會回頭向這裏看一眼的,直到舒展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我都沒有看見舒展回過頭來。黑暗中,順著風,好像傳來撕心裂肺的歌聲:走了一步/眼淚掉下來/再會吧/我的心上人……
舒展離開以後,對我來說,這以後的時光便像水一樣流去了。
五年以後,六月的一個炎熱下午,我午睡剛剛起來,在信箱裏拿報紙時,看見一封信。這封信大概輾轉了很多地方,已經有一些破損,是舒展寫來的。
一張已經泛黃的北京至南昌的臥鋪票根靜靜躺在信封裏,票根上粘附著一朵早已風幹了水分的雛菊。一張很薄的信紙上,灑滿了舒展的筆跡,信的末尾寫著……在歲月裏靜靜走過,以為已經忘記,而昔日,我終於沉默地看著它漸漸隱沒的昔日,原來從沒有真正消逝,仍然鮮活一如你……
拿著舒展這封信,我的心閃過瞬間的恍惚。身後的搖椅裏,傳來剛剛滿月的女兒的哭聲。我下意識轉過身向搖椅跑過去,信滑落到地上,那朵風幹了的雛菊安靜地飄出了窗外。
我抱起眼前這個幼小的生命,輕撫著孩子,唱起一首柔柔的歌。
午後的陽光,照在了布滿雛菊圖案的窗簾上,整個房間都充滿了醉人的金黃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