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石頭河

怪不得我們村邊上那條經年流淌的小河叫石頭河,可也是,在那九曲十八拐的小河道裏,除了石頭還是石頭,怎麼能不叫石頭河啊!

石頭河裏的水很清,大大小小的石頭都很光滑,我常想,石頭河裏的水真是太耐心了,把石頭洗成了這般樣子,那要多少年啊!這樣想著,心裏就不由得替這條小河害起愁來。

那時候,我和鄰居的留柱都還很小,常常到石頭河裏來玩耍,捉小魚呀,摸小蝦呀,揀那光滑而發亮的小石子呀,一玩就是半天。後來,留柱家娶來了一個新嫂子,新嫂子經常地到石頭河裏來洗衣裳,我們就更樂意到這兒來玩耍了,好像有了留柱的新嫂子,才真正地顯出了這條小河的美麗。

留柱有這樣一個新嫂子,常常叫我羨慕得不行,我想,我要有那麼一個俊嫂子就好了,可是我又沒有哥哥,想來想去,心裏就生出一點兒嫉妒來。

留柱的嫂子很白淨,一頭黑發梳成了一條又粗又長的大辮子,辮梢上紮一根頭繩,活像一隻小小的蜻蜓。隻要她的身子一彎,那條辮子立刻就滑到了隆起的胸脯上。她的眉毛很細,很彎,嘴和鼻子也都十分端正,隻是眼睛小了一點兒,似乎裏麵藏著許多的秘密,不肯睜大了讓人發現,讓人知道。這雙眼睛看我時,立刻傳給我不少的溫柔,溫柔中又帶著不盡的傷感,這使我感到非常困惑。

有一次,留柱告訴我。說他的哥哥打過兩回嫂子,嫂子不吱聲,他還打。爹不理睬,娘在旁邊不但不替嫂子說好話,還白著眼珠給哥哥幫腔,把留柱氣得都哭了。留柱說:“我再也不喜歡哥哥了,原先還以為他挺好,誰知道他能那麼狠心啊!”

我的心不由得收縮了一下,頓時覺得留柱的嫂子太不幸、太可憐了,留柱一家人太可惡了。

也許出於對她的喜歡,也許因為同情而想補償她感情上的欠缺,使她得到一些歡愉,我和留柱瞅她洗衣裳的工夫,時常跑到河那邊的山野上,采來一束一束的野花,有紅的,也有黃的,十分好看。我倆把花兒插在她的頭上,辮子上,然後讓她低下臉,瞧一瞧小河裏映出來的那俊俏的模樣。她望著我倆笑了,笑得很嫵媚。完了,又用兩隻胳膊把我倆一攬,先在留柱的臉上親一下,接著又在我的臉上親了一下,那溫柔而帶著濕潤的嘴唇,給我留下了永久的甜蜜,我很希望她能夠多親幾下。

經過一番捶打和衝洗,有幾件衣裳擰成了麻花,這時候,我和留柱爭先恐後地拿去,曬在小河岸邊的草地上,撐在綠色的小樹上,於是,這一條小河被打扮得越發好看了。

洗完了衣裳,她一邊洗測著臉盆兒,一邊動情地唱起了一支

《掛紅燈》的民歌:

正月(格)裏,正月(格)正,

正月(格)十五掛上了紅燈;

紅燈(哪個)掛在了大門外,

但等(哪個)五哥他來上工……

唱著唱著,她的臉上漸漸地顯出了一片絆紅,手不由自主地停住了。這時候,她那長長的睫毛忽閃了幾下,眼睛倏地發亮了,睜大了,癡癡地向小河那邊的山崗上望去。她望什麼呢?望那滿山遍野的長青的鬆樹嗎?望那點綴在青草地上的零零星星的野花嗎?好像是,又好像不是。這又使我感到非常迷惘。

有一次,她又到小河裏來洗衣裳,洗著洗著,忽然停住了,想想又洗,洗得很急。完了,她便輕盈地立起身來,一邊甩著手上的水珠兒,一邊向周圍看了幾眼,然後輕聲地把我和留柱喚到跟前。她彎下身子,愛撫地摸著我倆的臉蛋。 我挺願意讓留柱的嫂子這樣摸我。她摸我臉蛋的時候,那一條辮子從圓圓的肩膀上滑到前麵來了,我趁機拾起了那根辮梢兒,稍微地研究了一下那個好看的“小蜻蜓”。她說:“留柱,小楊兒,替嫂嫂把衣裳晾開好嗎?”

我倆很願意替她做點兒事情,一齊回答說:

“好!”

留柱的嫂子又說:“晾開以後,還要替我看一會兒,行不行啊?”

我搶先說:“行肴多會兒都行!”

留柱卻猶豫了一下:“你到哪兒去呢?”

留柱嫂子說:“我娘病了,她想我,我要去看看她。”

留柱又問:“你多會兒回來?”

“不一陣就回來。”她說著,朝小河那邊指了指:“翻過那一道山就到了,肴看就回。”

我倆站在小河岸邊,一直目送著她走過小河,爬上山崗。她走得很急,很匆忙,好像她娘病得挺厲害。

那一次,我倆在小河岸邊都玩膩了,可留柱的嫂子總不回來。一直到太陽將要落山的時候,她才急急地從那邊的山嘴上走下來。她很興奮,很精神,渾身鼓脹著一股熱情。大概因為走得太急,她的臉更加紅潤了,額上滲出了細細的汗珠,一抹,鬢角上的那一縷頭發便濕了,貼在眉梢上。她說:“留柱,小楊兒,讓你倆等急了,是不?”

確實等急了,但我並沒有那樣說。我說“才不急哪!”

留柱問:“嫂嫂,你娘的病好了嗎?”

“好啦!真沒想到會好得這樣快。”留柱嫂子把辮子甩在脊梁上,垂下眼睛思忖了一下,說,“留柱,今天我去看我娘的事兒,回家不要告訴你哥哥,也不要告訴爹娘,好不好啊?”

“好!”留柱為自己的心裏能夠藏下一個秘密感到挺愉快,這也是對哥哥的一種報複。他說:“哥哥打你,爹娘也不幫你,我誰也不告訴!”

留柱嫂子一下子捧住了留柱的腦袋,彎下身子,使勁地在留柱的臉上親了一口。這時候,我忽然覺得挺委屈,挺嫉妒,大聲地對留柱嫂子聲明:

“我也不說!”

留柱的嫂子這才把目光移在了我臉上。她大概被我的真誠感動了,定定地瞅著我,眼眶裏忽然間汪滿了淚:“小楊兒,嫂嫂該怎樣感謝你啊!”

她這樣說著,也用手捧住了我的腦袋,先親了一口,接著又把她的臉久久地貼在了我的臉上。我頓時覺得幸福極了,眼睛一熱,竟然不知不覺地流下淚來。

此後,留柱的嫂子又到她的娘家去了好幾回,有時候去取鞋樣兒,有時候又去尋她的一件衣裳。我和留柱曾經吃過她特意捎回來的紅櫻桃,也曾經吃過她捎回來的紫葡萄。吃完以後,任誰都不告訴。當然留柱嫂子回娘家的事兒就更不能亂說,這是她多次囑咐過我們的。那一段時間,我和留柱為有這樣一個幸福的秘密感到異常自得,在草地上打滾兒,翻跟頭,興奮得不知道該怎樣好了。

那年秋天的一個午後,留柱的嫂子剛走到小河邊上來,就帶著一種驚慌的神情對我們悄悄地說:“留柱,小楊兒,嫂嫂是多麼容易忘事啊!上午我就聽村上的那個王石匠說了,說我娘家的哥哥打石頭的時候,讓石頭把腿砸折了,本來該上午去看看,可又忙著澆菜園,忙著忙著就忘了,剛才走到河邊上來,才忽然記起了這件事。嫂嫂等不及了,想先去看看他。你倆在這兒看好衣裳,等嫂嫂回來以後再洗,好嗎?”

我和留柱異口同聲地回答:“好!”

然而留柱嫂子並沒有立刻就走,她激動而又焦躁,熱烈而又悲切,神情讓人捉摸不定。她又說:“留柱,小楊兒,嫂嫂什麼時候都不會忘記你們倆的,就像石頭河永遠不會斷流一樣。不過……嫂嫂實在……對不住你倆,嫂嫂不應該……”

她終究沒有說完這句話,就忍不住硬咽起來:“留柱,小楊兒……來,親親嫂嫂吧……好嗎?”

她那種異樣的情緒,立刻把我倆感染了,我倆不知道究竟為什麼,也跟著無端地哭起來。這時,她忽然使勁地咬住嘴唇,慌張地向周圍瞥了一眼,馬上囑咐我倆不準再哭。

我倆的肩膀一聳一聳的,一邊吸泣,一邊不停地抹眼淚。留柱嫂子又一次俯下身子,給我倆輕輕地把眼淚擦擦幹淨,然後決然地抬起臉來,車轉身,急急地走了。當她爬上那個山嘴時,人已經變得像一隻螞蟻那樣大。我和留柱使勁地瞪大了眼睛瞅著,發現她在那兒停住了,麵對著我們,麵對著石頭河,將一隻胳膊搖來搖去

留柱和我準也沒有料到,這竟然是她和我們的永久告別。

留柱的嫂子再也沒有回來。村上的許多人一連好幾天都到山裏、到她娘家的村上去找過,可終究還是沒找回來。開始,我和留柱都不相信,好幾次立在小河邊上久久地等她。我們望著她曾經走過的那個山嘴,常常把眼睛都看酸了,可是,我們終究沒有把她等回來。

我倆終於失望了。

我倆為此還哭過一回。

沒有了留柱的嫂子,我後來很少到村邊的小河上去玩耍了,因為一見了那條小河,我就會想起留柱的嫂子,想起她留給我的許多溫存和甜蜜。那是一個年輕而又美麗的女子留給我的,遺失了,我覺得太酸楚,太傷心。

石頭河依然彎彎曲曲地、嘩啦啦嘩啦啦地流著,好像在日夜不停地述說著一個古老而美麗的故事,也好像在唱著一支哀婉而動聽的山裏的歌……線帶兒

鄰居家的小茶比我晚生了一年,五六歲的時候,我戴一頂新帽子,高高興興地做過“新郎”,她戴一束山菊花,羞羞答答地當過“新娘”,裝得頗像那麼一回事兒。後來大了幾歲,就知道害羞了,就知道新郎新娘並不是那麼容易就做得了的,所以就不敢再貿然去做那種好事了。

小茶家的日子過得很苦。在我的記憶中,她的臉色很黃,脖子很細,衣裳都是哥哥姐姐們穿下來的,改了改,仍顯肥大,常常在深秋的時候還隻穿一條“燈籠褲”,凍得瑟瑟發抖。

有一次,我和她到村後的山崗下麵去捉螞炸,路上,我突然發現她的前衣襟下麵露出了一截一指多寬的新線帶兒,線帶兒在白色中夾著一線線的紅,那便是她的腰帶。頭先,她的腰帶都是舊布條兒接起來的,中間有許多疙瘩結,現在換了新的,我就覺得新鮮,就求她解下來,讓我紮一會兒試試。小茶不很舍得,但還是解下來了。她把失去腰帶的肥褲子提了提,左右一搭,往下挽了一個疙瘩,褲子便不會褪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