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從“短書”到巨構(2 / 2)

試看《水滸傳》,篇篇都是草莽的單獨故事,都是短篇小說。隻是由這個短篇,發展到那個短篇。看似好漢一腔熱血,殺了這個惡人再殺那個惡人,實則由上梁山思想,把諸短篇和挽起來而成長篇。再試看《西遊記》,篇篇都是神怪的單獨故事,都是短篇小說;隻是由這個短篇,發展到那個短篇;看似孫悟空神通廣大,打了這個妖怪又打那個妖怪,實則由上西天思想,把諸短篇挽和起來而成長篇。這個道理,放在明清以降的章回小說上,則對於中國的長篇是怎麼回事,中國對於閱讀習慣的理解是怎麼回事,都可以思過半矣。

所以,在接觸西方以前,中國的小說(無論部頭大小)並沒有什麼長短問題。艾莉絲·門羅呼籲:“希望人們能意識到,短篇小說是重要的藝術形式。”因為西方自文藝複興後,流行長篇小說,一直到今天(有的學者以為,西方長篇的流行,可以晚到18世紀)。小說越寫越長,原因很複雜,學者也多有專論。我以一個外行人的想象力,胡亂說說。

第一,我認為近代小說家受製於學者。文藝複興以後,人文主義興起,綜合性大學出現,產生了大批職業性學者。這些學者生活有保障,受人敬重。小說家和人文學者,雖然都關心人與社會,但是他們的地位顯然不同。小說家最盼望的事,就是受到學者的青睞與加持,而得以出人頭地。但是,人文學者的職業特色,偏偏就是喜歡長篇大論,喜歡整理複雜數據,得出複雜道理(近代學者,是職業的知識分子。和中國古代文人雅士,差別可是大極了)。為了迎合學者的職業性格和品評標準,小說家多半願意配合;小說便越寫越長,以便學者去分析、歸納、組織、敘述。因為在多數學者眼中,這種可以讓他們去做學問的長篇巨製,才是了不起的小說。但是,這種了不起,是學術上的了不起,不是藝術上的了不起。所以,在小說越寫越長的同時,真正有藝術價值的小說越來越少。(或者有學術價值?)君不見:諾貝爾百多位文學獎得主,有多少我們耳熟能詳?有多少作品可以見諸書肆?這些文學家,隻有專業學者耳熟能詳;這些作品,隻能見諸專業學者的書房書架。因為對學者的遷就,小說家也逐步走進了象牙之塔。

第二,我認為近代小說家受製於商人。文藝複興以後,西方因為科學進步,商業隨之興起;(加上活字印刷的傳入)印刷對象的量化和商品化是時代趨勢。在這種趨勢中,小說得天獨厚地搭上了時代列車。寫小說,成為一種可能獲利豐厚的事業。但是,商人將本求利。一本小說的長短厚薄,決定了成本的多少。因為機械印刷的原則是:印的張數越多,單張成本越少。出版一本厚小說的成本,相對少於出版一本薄小說的成本。至於銷售呢,越厚的小說單價越高。同樣的銷售量下,書商當然要賣一本厚小說,而不願意賣一本薄小說。這個商業道理,影響了小說家的心理。他們的小說越寫越長,因為,寫越長越厚的小說,可以分得越多的版稅。

除了長篇單本小說獲利高以外,雜誌的出現,也影響近代小說的長度。雜誌是介於書籍和報紙之間的一種定期刊物。因為文字容量小,雜誌本來就以作者多、文章短取勝。但是,雜誌因為定期出刊的緣故,最怕開天窗——文章不夠,不能按時麵世。所以,雜誌多希望某些作家固定給稿。對於作家而言,這應該是一個利多的局麵。然而這種利多——反向的商人遷就作家,卻造成了作家的偷懶討巧;幹脆以連載的方式,刊登長篇小說。一來,雜誌以字數算錢,寫得越多錢也越多。二來,長篇經過雜誌連載,賺一次稿費;而後出書,再賺一次版稅,何樂不為?(說到難易問題,同樣的十萬字小說,是一個長篇好寫?還是十個短篇好寫?相信小說家心裏有數。)這種商業上的何樂不為,讓小說越寫越長;其中濫竽充數者,所在多有。因為受商人的誘惑,小說家也進入了金錢的競技場。

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寫到此處,忽然憶起紀曉嵐和乾隆帝。傳說,紀曉嵐告訴乾隆,在江麵上航行的,隻有名與利兩隻船。真的是這樣麼?人生難道除了名與利,就沒有其他東西了麼?一個認真的人,一個肯思考的人,一個不輕易活過一次的人,一個小說藝術家……到底要追求什麼呢?艾莉絲·門羅已經八十二歲了,她輕描淡寫地說了句“希望人們能意識到,短篇小說是重要的藝術形式”。她是什麼意思呢?是對自己的小說形式說話?是對幾百年來的小說形式說話?是對未來的小說家說話?還是,她什麼也沒說;隻是在風燭殘年時候,對人類近世文化中逐漸逝去的某種質量,發出了輕輕的歎息?

責任編輯 吳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