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根據韓玄多年的觀察、研究,死海每年有五到六次“潮汐異常”現象。“潮汐異常”出現時,死海的水位驟降大約三米。這時,大海退縮到十公裏以外,水平礁就被遠遠拋棄在荒海灘上了。那些若隱若現或藏在水平麵以下的礁石群,紛紛顯露出來。站在古燈台上眺望,那梅花樁般的點點石尖猶如銀河中的群星。是什麼原因促成“潮汐異常”的,韓玄也有推論。他認為,這與死海的地理環境、海洋地質和特殊的海流影響有關。特殊的環境造成了特殊的氣候,死海有自己的“小氣候”,這也是韓玄所猜想的。當然,要證實這些決不是韓玄力所能及的。
照例,死海潮汐異常現象發生之後,隨之而來的是特大暴風雨。死海的暴雨也是局外人所難以想象的,暴雨過後,可以在海灘上拾到很多活蹦亂跳的魚蝦,有時那魚蝦落地後,又被海灘上的雨流衝回大海。這場暴雨常常發生在潮汐異常現象結束多日之後,因此又很難判斷是否潮汐異常的自然延續。
海馬是被海流衝到長礁群附近時被韓玄發現的。 當時,海馬躺在救生筏子裏,韓玄還以為是具屍體。他本想把海馬運到陸地上埋葬,後來發現海馬的心髒還在跳動。韓玄想盡辦法搶救海馬的生命,幾乎把燈塔上的全部應急藥品全用上了。他醒來幾次,很快又昏迷過去。所幸傷口被海水浸泡沒有感染,這才保住了性命。
他這次清醒過來,關海琴恰巧到水平礁來了。關海琴是為她和韓雅的婚事,從幹校直接趕到水平礁的。她剛走進燈礁的門,那場暴風雨便降臨了。
風、雨、雷、電,整整鬧騰了一天一夜。受暴鳳雨的影響,死海的潮位異乎尋常地高漲,水平礁與長礁漁業社的陸地通道全部被海水淹沒了。古燈塔的底層,水位高達一米八零。那些興風作浪的死海梭子蟹,成群結隊地爬到燈塔上層來。
越是這種天氣,燈塔的作用越重要。但是,那傾瀉的雨水把燈光射程壓縮在幾百米之內。韓玄隻得開動霧笛,那嗚咽的笛聲顯得格外悲涼。
海馬就在這種氣氛中回憶他的驚險遭遇的。他是否將鼇魚刺死了?他的胳膊又是怎樣斷掉的?他就說不清了。他似乎記得自己清醒過來時,海菩薩已把他拖到另外一隻救生筏上。為防止昏迷嗆水,用安全繩捆住他的身軀。風浪雖然不大了,但海流極其迅猛,拖著兩個救生筏子遊泳根本不可能前進。他還能回憶起海菩薩疲憊、痛苦和絕望的神態,他像牛一般喘息,不時地嗆水。那救生衣的帶子也沒捆緊,衣領已被頸部的鮮血染紅了。海馬悄悄解開兩隻救生筏串聯的繩扣時,似乎還聽到海菩薩債怒地吼了一聲。如果不是幻覺,他記得海菩薩吼叫時身體猛然竄出水麵足有兩尺高,從他的口中噴出一股線狀的粘液。而後,他隻覺得意識又在輕漂漂中朦朧,而後消失……
韓雅活著,海菩薩卻死了,這是海馬不能忍受的。更-不能接受的是,韓雅以小嶼二○八號漁輪幸存者的身份編造出的神話故事!關海琴毫不隱瞞地把有關.“小嶼二○八號英雄集體”的全部情況都告訴了他。可以想象,海馬的心情該是多麼憤慨、多麼惱怒。如果,此時坐在他麵前的不是關海琴而是韓雅,他會撲上去用牙齒咬斷韓雅的喉嚨。
比海馬的憤怒不在以下的則是韓玄。這種醜事終於發-生在自己的兒子身上,對這個剛強而又自尊的老人是多麼.大的打擊。在他那漫長而艱難的一生中,他所經曆的,他.所失去的已經夠多了。除對兒子的期望,在人世上他還有什麼呢?早在那次所謂的“捕鱉英雄事跡”宣揚時,他就預感到韓雅的危險了。小嶼二○八號英雄集體的宣傳還沒傳到荒涼的水平礁,現在謊言和真理同時降臨在麵前,那飽經創傷的心靈之扉怎能容納?
“造孽。唉,造孽嗬!”他痛心疾首,這慘痛的哀號達到了催人淚下的程度。相對比較,關海琴最為冷靜,冷靜到令人擔心的程度。在海馬回憶小嶼二○八號海事時,她不時聳聳眉毛。她毫不驚奇,更不恐怖,似乎心頭那長期漂浮著的朦朧紗幕終於被揭開了;聽慣了甜言蜜語之後,喝一杯苦酒更清心敗火;發現自己所鍾愛的是盜賊、是扒手、是騙子,難道不是一件大好事?一場惡夢緊跟著一場惡夢,醒來發現自己在愚弄目己……
“這麼說,”她沉靜地問海馬,“海菩薩是為救韓雅才活活累死的?”
“你懷疑?!”
“不。”她說,“我了解海菩薩,他一向是舍己為人的。如果,有人把小嶼二○八號漁輪海難的真相公諸於世,你敢出麵作證嗎?”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也沒有。”關海琴踱到窗前凝視外邊的風雨和雷電,“現在,擺在你麵前的有兩條路。一條很光彩,很舒服,很幸福。這條路的修建者是韓雅,你選中了它,便是舉世矚目的英雄。你可以不再為什麼出身呀,曆史呀,表現呀而背包袱。你可以脫胎換骨,甚至入黨,還有你的官做。”
“你是指承認韓雅的謊話?”
“承認他而證明他。”
“除非殺了我!”
“另外一條路,比殺了你還駭人呢。你若以真理的化身出現,則要陷入煉獄經受煎熬。死不了,也活不成。”
“作鬼,我也要把韓雅的舌頭割掉。”海馬說。
關海琴輕盈地轉過身,她的麵色俊美,嘴角含著不易察覺的微笑。她如同完成了一次簡單而又順利采訪的記者,與自己的采訪對象額首道別:“那麼,再見!我告辭了。”
韓玄看出不對了,人在精神反常時, 目光生澀發直。這麼大的雨,往哪兒走?他攔住關海琴,想不到她的勁頭兒大的出奇,一下子便把韓玄推開了。她也不管剛剛退的潮水石階有多滑,幾步就落到燈塔的最底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