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給葬身死海的海狼
小引
離開小嶼水產基地以後,再也沒回去過。開始,還能聽到小嶼水產基地的一些消息,後來耳目更閉塞了。一個人當了作家,如同做繭自縛,在光怪陸離的文壇上拚來搏去,絲不纏盡不罷休,淚不滴盡光不滅。在冷酷的名利場上拚搏久了,不免要產生種種悲涼的厭世感覺。這時,最好的精神慰藉便是象駱駝那樣蜷伏在死海般的沙漠邊緣,默默地咀嚼反色上來的紅柳、沙棗和雜草。
間憶一生走過來的路,時而溫暖,時而悲槍,時而憤慨,時而陶醉。
小嶼灣那喧囂而俊秀的漁港;粗獷、耿直而仗義的海狼;迅猛而又殘酷無情的死海風暴……
想到死海, 自然要聯想到“鬼船”和“幽靈島”的種種神秘而又可怕的傳說。夜闌人靜,我從夢中醒來,眼前那冥冥暗夜中,還栩栩如生地漂浮著那些葬身死海的海狼們的幽靈。
我在小嶼水產基地期間,先後共有三艘漁輪在海上遇難,遇難船員累計人數超過四十人,這是中國水產史上最慘重的損失之一。最為驚人的要算小嶼二○八號漁輪在死海的沉沒。
全船十七個海狼,隻有一人幸免於難。我曾隨救難的船隻到死海去打撈遇難船員的屍體。那真是一次最驚心動-魄的海上行動!麵對死海鉛灰色的海麵,眼看自己的朋友順流漂來,皮膚被海水浸泡成乳白色,個個趾骨裸露著,慘白如雪……
人的麵皮就像門簾子,海風一吹,那麵皮就輕輕檬動。原來,海水把臉上的肌肉浸透了,失去韌性的皮肉在救生衣的衣領揉搓下,與骨骼分離。這情景讓人想起金字塔內埃及法老的赤金“麵具”。嗬,請相信:這決不是胡安·魯爾弗或阿萊奧拉魔幻現實主義小說所能虛構出來的驚人情節。
麵對那被海風掀動的“麵具”,海狼們能聽到難友痛苦而又絕望的呻吟。我注意到那些參加救難工作的海狼們瘋狂的神態,如果這時誰敢觸動屍體一下,他們會成為真正的惡狼,成群地撲過去。
用捆網的鋼絲繩去捆綁屍體,用啟吊漁網的吊鉤把死難者的屍體吊上甲板。隻聽到啟網機驚天動地的隆隆聲,隻聽到吊鉤滑輪的唯呀聲,大海在這瞬間凝固了,人心在這瞬間死去了……
不知是誰嚎出第一聲。而後是群狼齊吼,這可不同於洪荒大地上的野狼群I如果這時有一群陸地上的野狼出現,也會被撕成肉泥!你們誰曾聽說過海狼流過眼淚?此時,那滴在甲板上的淚水足能將死海增高二尺!
撕心裂肺的哀號聲喲!
更為令人揪心的,是那些葬身於海底的海狼們。在工廠,在礦山,在工地,在田野,人死了還有一具血肉之軀。在海上,漁輪沉沒,絕大部份連屍體也撈不到。
死海,死亡之海!那兒有一個海底的曼陀羅,那是海狼幽靈的世界。死海至今在海圖上是一片空白。海底有多少礁石?那神秘的幽靈島又是什麼海怪水妖的化身?當我赤足爬上死海長礁群中的水平礁古燈塔時,彬勝望死海,有一神世界末日的蒼涼感覺。
我曾隨小嶼二C八號漁輪出海浦魚。我那短暫而又印象深刻的海上夢幻,就誕生在小嶼二○八號漁輪的甲板和鴿籠般的小住艙中。那一架架固定、帶有檔板的小鋪,躺在上邊如伺一具舒適而溫馨的小小棺木盒子。你會因船體的動蕩而意識到幽靈般的漂浮。把耳朵貼在薄薄的船舷上,一板之隔就是另外一個世界……
那時我還不曾有過漁輪沉沒的可怕閱曆。船長,那個可愛的老海狼,大家都叫他“海菩薩”,他教我如何欣賞大海的交響樂。海浪拍擊著舷板,海流衝刷著海底,這就,是大海的脈搏。黃魚,咯咯叫;小青魚卿卿呻吟;沙丁魚嘩啦啦吵鬧;蠍魚發出風吹落葉般的沙沙聲;小給魚,成群遊過猶如群蜂;海豚和鯨魚牛一般吼叫;比目魚是出色的琴手,奏出悅耳賞心的琴聲……
大海―壯麗的交響樂。
而今,這一切都隨小嶼二○八號漁輪沉沒在遙遠的死海海底了。我隻能在夢中遨遊海底的冥冥世界。
小嶼二○八號漁輪靜靜地陷在泥沙中。甲板、船舷,生長鐵鏽……
船橋,桅杆,啟網機穩車頭、鐵錨和駕駛室的車鍾,寄生著堅硬的鰍蠍、藤壺和海貝。
一隻隻碩大奇醜的梭子蟹在住艙中爬進爬出。我能想象出這些海霸成群地鑽進機艙底輪機長的肚皮內,撕食腹腔內的肝髒。小時候,我曾在海邊見到一具被潮水衝到岸邊的屍體腹中,鑽進去五十一隻海蟹。
十幾個慘死的海狼的陰魂就在那陰森森的住艙中淒厲哀嚎!
才幾年?“小嶼二○八號英雄集體”的悲壯史詩就被曆史遺忘了。八十年代的青年人,又有幾個還記得小嶼二○八號英雄集體的動人事跡呢?中國是個善於創造而又不喜歡珍藏的國家。 曾創造過多少英雄人物,而今又摒棄於何處?恐怕連最權威的曆史學家也弄不清。英雄的榮耀遠比英雄的生命要短促,很多是熱鬧三分鍾便算完成了曆史使命。八十年代,英雄不如歌星。
誰?誰在敲門?
“哦,鄧大法官今日何以得閑?”
“無事不登三寶殿。”
“又來要我去客串‘兩堂會審夕嗎?”我請他進屋落座。
“鄧大法官”是小嶼地區法院刑庭審判員。所謂“兩堂會審”,是我和他相識之初的一個戲劇性情節。打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