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這是一部未完成之作(1 / 3)

後記:這是一部未完成之作

每個人可能都想為自己的故鄉寫一本書。因為我們最早的寫作,肯定是從故鄉開始的。不管你的故鄉是城市,還是鄉村。而且這種最早的寫作,差不多會影響你的一生。我們說,作家要寫自己最熟悉的生活,是沒有錯的。一個在鄉村出生和成長的作家,他最擅長的一定還是寫鄉村生活;即便他的大半輩子都是在城市度過。上帝給他的,是一個鄉村視角。當然,也不排除,當他融入城市生活之後,他也會出寫出十分精彩的城市題材小說。我們的寫作,或多或少都帶有某種自傳性質。也就是說,在寫作中,我們會不由自主地把自己的人生經驗寫進去,把自己曾經經曆的生活寫進去。

我的故鄉,在不同的語境裏是不斷變化的。譬如說,我在外省,我對別人說,我是湖北人;我在湖北,我對別人說,我是恩施人;我在恩施,我對別人說,我是建始人……我雖然在口頭上這樣應答著,但在我的心底,我的故鄉其實就是清江南岸一塊巴掌大的地方。這個地方,沒有一個村子大,甚至還沒有一個村民小組的地盤大——準確地說,它隻是一個村民小組的組成部分,它隻是一個大屋場。這個大屋場,才是我真正意義上的故鄉。我在這裏出生,在這裏成長,然後離開這裏,繼而又不停地回來……這自然是一個非常狹義的故鄉概念,但它的指向最明確。

在從事寫作以前,我從來沒有想過這塊巴掌大的地方會給我帶來什麼。在我的眼底,這塊土地確實算不上是一塊風水寶地。它的地理位置偏僻,交通不便——直到上個世紀末期,一條曲折顛簸的公路才修到家門口,土地貧瘠……差不多是一塊被人類文明遺忘的地方。事實上,不僅僅是這塊巴掌大的土地,就是整個建始縣,乃至整個恩施地區,在人類文明的進程中,都是被遺忘的所在,屬於古稱的蠻夷之地。盡管劉禹錫受田氏土司之邀,在恩施作過多首“竹枝詞”,盡管田氏父子都是具有很深文學造詣的文化人,但這塊土地確實在相當長的時間裏,都處於一種未開化的蒙昧狀態。

這幾年,我一直在對這個大屋場所在的小鎮進行文化考察,雖也略有收獲,但從整體上講,整個小鎮在上個八十年代以前都堪稱文化沙漠——我無法知道這塊土地上最早有人煙存在是在哪一個曆史時期,但是根據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末期在這塊土地上出土過巴人軍樂器這一條線索推測,早在戰國時期,這裏就已經有人生活了。從這個意義上說,小鎮的曆史可謂相當悠久漫長;可我在查閱資料時,吃驚地發現,在那麼漫長的曆史長河裏,這個小鎮並未出現過一個稍微有點影響的文化人,除了晚清詩人張仲曦。可張仲曦亦並非小鎮人氏,他隻是與居住在清江北岸的黃氏兄弟過從甚密,在往返酬唱之間留下了不少詩篇而已。

然而,就是這樣一塊土地,不僅養育了一代又一代的人,而且也養育了我的寫作——我的作品大都是在書寫這塊土地,書寫這塊土地上的人和事。這是我始料未及的。而我也從中重新發現了故鄉的意義。它不僅與你這具肉身存在血脈關係,也與你精神的身體存在血脈關係。你筆下的文字,都是由這塊土地孕育而來;它們就像那些在春天播下的種子,那些在秋天收獲的玉米與紅薯——你的作品,脫胎於此。而作為書寫者的你,隻是連接在故鄉與作品之間的那根臍帶。

最開始寫這塊土地,應該屬於一種無意識的行為。我們或許可以把這種行為,歸結於無意識的衝動的驅使。就像我在前麵說的那樣,絕大多數作家的寫作,都是從故鄉起步的。但這個時候的寫作,多是散漫無序的,即心之所想,筆之所及,並沒有規劃。加之剛剛起步,不免受到各種局限,也就難免導致寫作資源的浪費。好在,隨著閱曆的增加,筆力的增進,我們都會十分自覺地回過頭來重新審視自己的寫作;同時也會重新審視被自己書寫過的土地。

這樣的審視是非常必要的。它會讓我們發現許多新的東西。譬如,在寫作這本散文集之前,我已經寫了不少與這塊土地有關的作品,但在審視自己的時候,發現那些作品過於分散淩亂,不成係統,沒有辨識度;在審視這塊土地的時候,更是有驚人的發現,原來我們世代居住的這個大屋場,是有著非比尋常的身世的,我們的祖人,也並非一般的農家子弟。

事實上,關於這個大屋場的曆史傳聞,在我的少年時代就有所耳聞,但那個時候,我隻是將之當作生活中的故事罷了。直到我有意識地準備對這塊土地的曆史進行梳理的時候,我才發現那些曆史傳聞的價值。然而,隨著祖父這一輩人先後謝世,關於我們這一支向氏的來曆,以及大屋場的曆史,已經開始變得語焉不詳,好在還有父輩們能夠提供一些零碎的依據。

也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我準備為我的故鄉——這個在小鎮上頗有名聲的大屋場寫一本書,確乎有為其樹碑立傳的意思。但在樹碑立傳的同時,我更想對我們這一支向氏的曆史進行一番梳理,以確知自己的來源。這或許是更為深層次的動機。因為長久以來,誰也說不清我們的祖先究竟從哪個地方搬遷而來,又是什麼時候落草於此的。我們家族的身世,似乎是一個謎。一個人如果不知道自己從何而來,豈不悲哀,豈不白活了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