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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慧昱在芙蓉山住了下來。

師徒倆分離了兩年多再度重逢,自有無限的歡喜。慧昱對師父噓寒問暖,盡心伺候;休寧也對徒弟疼愛有加,如牛舔犢。送走孟懺和雲舒曼,慧昱燒了開水,伺候師父洗了澡,還用隨身帶的剃刀給他剃除了長長的發須。他砸開清涼穀裏的堅冰,在刺骨的冷水裏將師父的髒衣全部洗了一遍。見師父的僧袍破破爛爛,他還打算將自己的那件與師父換過。可師父堅決不幹,慧昱便用針線給他好好地縫補了一番。看見慧昱對自己這麼盡心,休寧心裏十分熨貼,不止一次地說:好徒兒,我的好徒兒。

但是,師徒之間很快出現了齟齬。而且隨著芙蓉山的積雪一天比一天變薄,這齟齬一天比一天加深。

最初的起因,是慧昱勸師父聽從雲舒曼的勸說,等飛雲寺重新建起,到寺裏去住。可師父不答應,說等到那一天,他就離開這裏。慧昱說:“‘剛被世人知住處,又移茅舍入深居’,師父你真要這樣?”休寧說:“還是自己住好。自修自了自安排。”慧昱說:“師父,咱們信的是大乘佛法,不能隻作自了漢!”休寧說:“你懂什麼?佛門之人發願建道場,那是做功德。可他們建廟是為了把這山開發出來,搞旅遊賺錢。”慧昱說:“不管他們目的如何,隻要讓這山裏多個道場,就是一件好事。”休寧說:“寺院成了旅遊景點,紅男綠女,熙熙攘攘,還能潛心修行?”慧昱說:“我記得虛雲大師說過,隻要道心堅定,十字街頭,婊子房裏,皆可辦道。”休寧衝他瞪一眼:“嗬,上了幾天學,要當我的師父啦?”慧昱見師父發了火,隻好緘默不語。

另外一條,是慧昱是發現師父“日中一食”,試圖勸阻。慧昱記得,當初住通元寺的時候,別人是一日三餐,師父和法澤老和尚一樣,隻吃晨午兩餐,過午不食。而慧昱到山上之後,發現師父連早晨這一頓也廢除了,不免心中憂慮。他想,雖然佛祖住世時規定,比丘日中一食,但佛教傳入中國後,僧人們從實際出發,“慈悲為懷,方便為門”,對從印度傳來的規矩做了許多變通,在進食方式上,就將“日中一食”漸漸變成了“過午不食”。在禪宗興起之後,由於提倡“農禪並舉”,僧人要參加勞動,體力消耗加大,進而實行了“一日三餐”,隻是晚上用於療饑被稱作“藥石”的這一頓飯不再過堂唱念。想不到,師父住進山裏,竟然成了一個“原教旨主義者”。這山裏本來就沒有像樣的食物,他偏又堅持日中一食,身體怎麼能受得了。他讓師父不要這樣,師父卻說:“我吃得還算多的了,當年佛祖修行,日中一食,日食一麥,間或七日食一麻一麥。”慧昱說:“你別忘了,佛祖最後餓得瘦骨嶙峋,卻一直不能成正果,便決定放棄苦行,喝下牧女供養的乳糜。這樣,他才恢複體力,坐在菩提樹下開悟成道。”師父說:“沒事,我每天中午吃那麼多東西,已經足夠了。其實,人的許多能量都消耗在妄想上,如果二六時中抱定話頭不放,把妄想去除,消耗自會減少,就不需要補充那麼多的能量。”慧昱對師父說:“可惜這裏沒有鏡子,不然你就能看到自己臉上的菜色了。”休寧說:“我真地沒事。你要吃盡管吃,不要管我。”慧昱聽了這話,便一天三回吃自己帶來的和孟懺送來的食品,或是那些橡子栗子蘑菇黃精之類。但早晨晚上他獨自享用時,看看旁邊清坐著的師父,心裏總是不安。

慧昱對師父的修禪方式也提出了異議。當初他出家之後,師父教給他的就是“參話頭”,而且隻參一個“念佛是誰”。師父講,師父的師父法澤老和尚也講,隻要你抱定這話頭不放,從這四個字發起疑情,念念參究,從不間斷,用功用到“終日穿衣,沒有掛著一絲紗;終日吃飯,沒有咬著一粒米”,甚至“行不知行,睡不知睡,小圊(解手)不知解褲子”,用它十年二十年的功,甚至三十年五十年,那你就可能開悟。在通元寺,慧昱每天每天都是這樣去做,一有空就坐上蒲團參“念佛是誰”。法澤老和尚在世時,每年都主持一期“禪七”,組織眾多的僧人和居士天天坐香,跑香,在七七四十九天裏猛參深究,慧昱也有幸參加了他圓寂之前主持的四期。但他用功不小,收效卻並不明顯。除了在打坐時曾感受到一陣陣的禪悅,但“念佛是誰”的答案並沒有在心裏迸出。他焦急地問師父:怎麼還沒有消息呀?師父說:過去長慶禪師二十年間坐破七個蒲團方得一悟,我參了半輩子也還沒得消息,你才坐了幾天?好好用功就是!

到了佛學院,學過禪宗史,慧昱才知道中國禪宗的先賢們最初並不是參話頭,而是隨方解縛,活潑機用。他們擎拳頭,豎拂子,瞪眼揚眉,都深藏禪機,讓你會去。宗風嚴峻者,或棒或喝,機鋒變化無窮。這些,從《五燈會元》等記載禪宗公案的書中可以看得清楚。從元代開始,有的高僧鑒於禪門中“文字禪”、“口頭禪”、“狂禪”等弊端,采用了“參話頭”的方式,即抱定一個話頭一直參下去,行坐不離。原來的本參話頭多種多樣,影響大的有“何為祖師東來意”、“萬法歸一,一歸何處”、“父母未生我以前的本來麵目是什麼”、“狗子有無佛性”、“拖死屍的是誰”、“四大皆空,五蘊非有,我在何處安身立命”等等。當淨土宗盛行時,有人為適應“禪淨雙修”之需要,開始參“念佛是誰”的話頭。至明末清初,這話頭已在禪門中占主導地位,多數禪人抱定的都是它。

這種做法也一直受到批評。有人說:“一句合頭語,千古係驢橛。”意思是千百年來這一句話頭把參禪者像拴驢一樣拴住了。當代在儒、釋、道三家均有建樹的大學者南懷瑾先生曾無比感慨地寫道:“……等次以下,禪宗所存者,唯打坐、參話頭等形式而已。宗師既無接引後進如唐宋大匠者,參禪之徒,多有老死語下,不落入擔板窠臼,即墮在禪定功勳。撫今追昔,吾誰與歸!”

慧昱讀到這些時,不禁驚得目瞪口呆。從此,他再參禪時,就不限於“參話頭”一種,而是見機行事,靈活多樣,像古人說得那樣,“無修而修”。他想,六祖慧能在《壇經》中講:“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住為本。”若執著於打坐參話頭,那就是“執相”了。而如果能夠保持心境的空靈,行坐起臥都是參禪,隨時隨地都有開悟的機會。古時的禪師,有人看到桃樹開花而悟;有人掃地時聽見磚石擊竹作響而悟;有人聽見驢叫開悟;有人上街閑逛,聽歌女唱出一句“你若無心我便休”開悟。正所謂“落花隨水去,修竹引風來”,時時都當機,處處有因緣。

然而,慧昱把這些說給師父聽時,師父卻勃然大怒,說慧昱你也太張狂了。無修而修,那是大根器之人所為,今天咱們這些凡俗之輩怎能與他們相比,咱們隻有下死功夫才行!你如果不願再參話頭,那就不要再認我這個師父!嚇得慧昱再不敢跟他爭辯,師父打坐時他也老老實實趺坐在一邊。

這個時候他也參“念佛是誰”的話頭。但他參話頭時想得很多很遠。他想到,“念佛是誰”其實是個哲學論題。西方哲人很早便發出了相似的詰問:“我是誰?我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幾千年前,古希臘奧林匹斯山上的特爾斐神殿裏有一塊石碑,上麵寫著:“認識你自己!”這也是古希臘哲學家蘇格拉底一再強調的一句名言。他想,時至今日,人類依然沒有揭開自我的謎題,人對自我的探索是永恒的。所以,“念佛是誰”也算中國禪人對這項探索的一種響應吧?

那麼,“念佛是誰”有無答案?應該是有的。千百年來許多禪人久參得悟,肯定是對這一問題做出了正確回答。不過,因為禪宗早已認識到了語言的局限性,所謂“一落言筌,便生謬誤”,因而對宇宙人生的許多體悟都付諸心印,不用語言表明。對於開悟的情景,他們常用這麼一些話形容:驚天動地,大死大活,枯木開花,冷灰爆豆,等等。既是驚天動地的事情,那就不會太多,所以自古以來參禪者多如牛毛,得道者是鳳毛麟角。莫說平時,就是目的在於“克期取證”、集中時間和精力參究因而特別見效的“禪七”,幾十天下來,幾十、幾百人中間,也很難有大徹大悟之人。慧昱在通元寺參加的四期,就沒有一個人聲稱自己開悟。

正因為開悟者極少,所以自宋代開始,佛門就興起了“禪淨雙修”,或者“棄禪修淨”。在許多人看來,淨土宗是方便法門,隻要持念佛號,死後就能往生西方淨土,是一種比較“保險”的路數。另外,與禪宗相比,淨土宗也更適合文化層次較低的普通大眾修持。但慧昱想,禪宗畢竟是中國佛教史上的一段輝煌:達摩東來,少林麵壁;六祖獻偈,曹溪傳燈;五祖叢林,百丈清規;五家競秀,高僧如林。禪宗既使外來佛教有機地融入了中國文化,也因促成宋明新儒學和宋元新道教的孕生為中國文化的建設做出了貢獻。可以說,禪宗曾是中國傳統文化機體中最幽深、最活潑的一根氣脈。今天雖然禪門蕭條,但佛家弟子應該接續祖燈,把它繼承下去。

念佛是誰念佛是誰念佛是誰念佛是誰念佛是誰念佛是誰念佛是誰念佛是誰念佛是誰……

在獅子洞裏坐著的一個個夜晚,他抱定話頭,猛參深究。

然而,他有時也思路旁逸打起了妄想。

他想,念佛的是誰?是1975年出生於淮北平原茅灘村的那個莊戶小子嗎?是兩次高考都落榜的倒黴蛋嗎?是曾經遊蕩於長江岸邊的落魄民工嗎?是長跪在明洲通元寺山門前的求度者嗎?……

今生幻影,曆曆明明。慧昱曾經無數次想,自己前生到底積累了哪些罪業,這輩子才生在那樣一個家庭。從他能夠辨認雙親的那天起,晃動在他眼前的便是兩張醜陋的麵孔。父親的臉上滿是傷疤,一對眼瞼往下翻著,血紅嚇人;母親的臉是左一半白,右一半黑,非人非鬼。父母皆醜,在村裏就遭人蔑視,誰見了都怕沾上晦氣,隔三尺躲上五尺。慧昱雖然生得眉清目秀,但也受父母牽連,被人叫成“小鬼孩”,讓他自卑至極。他後來才知道,父親本來長得挺好,是20歲時在公社煤礦幹活,讓爆炸了的瓦斯燒成了那個模樣;母親的陰陽臉則是胎裏帶來的,半邊臉長滿黑痣,人見人怕,26歲了還找不到婆家,隻好嫁給了燒傷後一直打光棍的父親。那時候人命不值錢,父親讓瓦斯燒了就燒了,公社給他治好了傷就再也不管,讓他回生產隊幹活。豈不知他胳膊上的肌腱已經燒壞,重活兒幹不了,就掙不來高工分,家裏非常貧窮。慧昱清清楚楚地記得,他六歲那年妹妹出生,家裏的雞早瘟死了,想買又沒有錢,母親在月子裏沒能喝上一口雞湯。他七歲上小學,就為了交五毛錢的書費,母親在村裏跑了半天也沒借到,隻好走二十裏地回娘家向舅舅借,往回走時遭了大雨,淋得她發了好多天的高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