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1992年的舊作:四十九把黑鑰匙

第一把落下的樂園

曾使我感動、欣喜的神話般的童年時代

在沉思、夢想、祈禱、悲歎中散失掉這一切

各方麵那些無常的逝者,都老了

連同流連在過去的安慰

燦爛的生活不再在白馬起伏的山岡升起

而惡人的黑夜就在這個時候

突然降臨到人的頭上

我傷心地知道得很明白

即使一年中最燦爛的鮮花

也要從粗糙的樹上落下,接近毀滅

而把最寶貴的無價之寶

永遠擱置在沉寂的遠方

接受悲哀的毀滅

經曆萬分的荒涼與黯淡無光

在仇恨的苦和殺氣重重中

開成一朵會使一切習慣恐怖的新花

我們致力於一種生存的勝利

僅僅是為了我們的孩子

活得輕鬆

沒有跨海浴血的負擔

第二把黑色的陽光

本初的愛進入悲慘之城的道路

陽光從我而入,從我

遭受永劫的人群沉入永恒的痛苦

至尊至高的造物主啊

在我之前或者之後

那些沒有創作出來的東西

是不是在黑色陽光裏被人摒棄的一些希望

花環無異於陽光精心編織的大門

我看到它悲慘的幽魂在喟歎、哀哭和深沉的號泣

多情的造物主啊

是誰救助了它

這樣恢複了已要去的欲望的原意

先行的言辭保住了多少幸福的時光

這株為夜間的寒氣所彎折的閉合的小花

是不是還有掌聲和低沉喑啞的聲音

在那永遠漆黑的陽光的空中轉動

從來,我都想象不出

在我之前

竟有那麼多人,為了死的希望而失去生命

幽黑的陽光之後

為生活的可憎刺痛內心

血和淚流到我們的腳邊,血流滿麵

血流滿麵啊

我至聖至尊的造物主

據我那微弱的星光所能感知到的

黑色悲痛生命的盲目

多麼令人悲不自勝

第三把去向何方

我從哪裏來

要到哪裏去

黑色城堡的門內

上下馬聲一片

我身魂兩喪

回歸了塵土

無人哭,無人泣

天空崩潰而焦爛

重生由此不再璀璨

靠自己的力量

無非要等白了頭

在這遮天蔽日的時候

美麗的香火樹仍燒得輝煌

可人的癡心都燃成了紙幣的粉末

難道大地就是如此再現生機

蓬勃如天堂的嗎

四周這麼沉默

我又能說些什麼

第四把走在青春的路上

我將不停地擎舉著一生的負疚行走

對著往日的心酸

日複一日地,仍摒棄不了

穿過滿掌的濤聲

船在河上泊著,四周的方向

渾圓,你的聲音總無始無終

盡管密林的中途

三月傍晚的陰冷與哀愁

織得如此冷豔與淒美

青春仍燃著我塵世的路途

而為什麼,我隻有半杯酒和冷冷的眼淚

身邊閃過一個個紫豔的舞廳

人那麼多,卻不必去分辨高尚與卑劣

魚缸裏的魚,清一色地左右晃動

不像鳥,飛

就要煉就硬朗的翅膀和硬朗的性格

而那最終的道路

和最後與我相接的人呢

靜謐的靈魂,饑渴燒得發旺

一種向往的陰影

使我們出奇的冷靜

舍棄一個家,雨下得真令人揪心

而萌綠的期待與輝煌

在比意識更艱難的心靈路途上

痛苦,並深深旋舞

第五把毀滅

在我們被毀滅時

我們一生之中,還有多少時間

要被我嚐試

默然忍受命運暴虐的毒箭

我因為怯弱,寧願忍受目前的折磨

才不知痛苦地向遠處的罪孽飛去

幸福的希望弄糟了我們的生活

但我確實感覺到,我已變得瘋狂

借此,我又度過了多少不安的夜晚

黃昏啊,為什麼淒冷的死亡仍要將我燒毀

她為什麼如此悲泣

她為什麼如此使我心煩意亂

而我又何曾淡忘

人間沉浮的痛苦與憂傷

激烈的悲傷變得如此透徹、憂鬱和莊嚴

最後的結局,最後的結局呢

怎能是為生命匱乏而受到的懲治

我的至愛

在這夜,哭就哭泣吧

像歌吟,野地的墳墓也要修得素樸無華

第六把臨別

在這個世上,我們已經完成了使命

再沒有適合我們去做的什麼事情

我們像一隻孤零零的麻雀飛過

穿越暫時輝煌的廳堂

瞬間即逝,杳然而去

從這,我們可以了解我們的高貴

顯露我們的卑微

證明我們生存的偉岸

我們本性中那種舒緩的崇高品德

更要我們注重生命之後的種子

不管人類是否都視財如命

我們也並沒有把死亡當作交換

財產、愛情和生命的代價

死亡到來之前的那點可憐的時光

仍然多麼有限

在這個世上

也隻有生和死不接受饋贈和禮品

生命沒有祭壇,也不需要頌歌

連許諾和誓言也孤獨地站在一旁

而這是不是生命的浪費和毀壞,怨恨與破敗

是不是因為欲望過早地得到了滿足和理解了呢

第七把很久以前的愛情

芸芸眾生之中,死的本性與真諦

唯有在蟲僵草衰時才顯露出來

日子永遠是無罪的

恐懼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很久之前,我曾為了愛忘記了一切

從不能體驗的死就要降臨到人的頭上

我們無止境的真愛的視野沒有界限

愛情在手掌之中將很有裨益地

慎重而莊嚴地進出

沒有激動與不安

甚至沒有意識之中的苦痛和心慌意亂

而我們現在卻將最終彼此展開

幾根紅羽毛,占卜者的靈魂騷擾不了別人

而我也極願意等待

哦,人類的子孫,消瘦的死神

我們愛人的乳房棲息在我們肩上

愛情卻在寒氣砭骨的冰上被狂飆吞噬

死的恐怖使愛情像天堂一樣幸福

而你,永生永世的鳥啊

春天裏,你是不是在異邦的穀地裏

為沒有家而憂鬱悲傷地落淚的那隻鳥啊

第八把遠處的風景

死後的名字是唯一令人心痛的遺物

它隔著天地,接觸著人

沒有終結,即使在地下

也承受著煩人的譏誚和辱罵

我的這溫和而模糊的意識都要無法忍受

穿越它,困難重重

穿越了它,又有多少希望走進這環繞的圍牆

不再到別的什麼地方去

大地密織的陰影到處布滿無章的靈魂

啊,仁慈的小舟啊

你的神秘門檻

用一種什麼力量才能使你的軀體開放

讓人平安地忍受這無情人世

一切似乎都要死去,都將死去

即使乖戾的,也要離開

站在黑暗的河邊

對著死亡這樣的時代

船槳的濺水聲幾乎也顯得不太重要

今天或死後

也將我慢慢忘掉

遠遠地,遠遠地讓我隱沒

而你最終的歌聲終於去了哪裏了呢

第九把塬上的道路

河流的鈍響嘩然,麥靜立

於山川之岸,陽光確實沒有

暖風的味道可以拒絕或者放生

苔綠的腳印將在何時才能散成盛開的梅花

滋養遙遠的生靈

一年一年地,慢慢地度過

而我所有寬心的施予與富有

又給了我什麼

最遠處的景色無與倫比

在鎧甲和青春的裸舞之初

寧靜而繁盛的家園

覆蓋了我們五十年

所有的槳都沉了下去

船兒搖在白雲之間

月夜,鳥的聲音一簇一簇

巢的響動,我感覺驚悸的翅膀上

黑夜在路上開滿掌心

還記得那些枯槁的日子嗎

大雪紛飛,更鼓與女兒的歌聲明晰

月,每天都從靜藍的湖水深處升起

陽光遍地,肯定與樸實有關

我這幾次陷落的沉默,從我心頭

錯過千次,而成熟的優雅舞姿後麵

你的眼睛那麼黑

人多麼艱難

第十把靜靜坐在村邊

村落在炊煙的淡薄間浮搖

鄉下孩子們在雪地上,跳得多麼歡暢

不知他們快樂的生活裏

是否也深深暗藏著煩惱和憂傷

而人類幸福的彼岸在哪裏呢

我們跋涉在繁花滿徑的路途上

在這荒野的四周

樹蔭的光斑中,月光很淡

拓荒者的手臂離得越來越遠

如花的生活在黑夜來臨時

失去了往日的歡愉

在這多難的令人小心的時代

我們的歌還沒唱出來

聲音就隨著腳步聲喑啞

就在這天,我獨自走在腐葉的小徑上

心跳如同果實墜落的聲音

而高空的群星將成為我新的日子裏

新的賓朋

第十一把野地

日暮,童稚的心使我深陷恐怖

站在河邊

聽人類在黑暗之中唱起的歌

所有的惡意逼近我迷路的聲音

止息一切的迤邐,一切的擾攘

包括厭世的禮懺聲

飽啜色、香、肉體、靈魂

和我所有直覺能載起的一切

包括帆、槳、銀白的浪花

而風竟這麼吹

沙竟這麼重

還有那金黃的一排排小麥

在成熟和萎縮、黑暗與光明的空中飄蕩

衰草的氣味強烈地傳來

本來我們穩操勝券的收獲

在將來都變得飄浮且麵目全非

而又是哪一朵花

鮮紅地開在黃昏

體驗繁盛與枯衰,像葉子一樣

第十二把黑暗的重複

誰說我們活得長久就能理解生活

至愛的恩贈,人人都說

你是死亡的隱飾與偽裝

所有這些令人厭煩的重複多麼殘酷無情

我願在一夜之間變得愚蠢

或在它的邊緣成為旁觀者

死神仍衣衫襤褸地在我們尚還溫暖的生活中隱蔽

我們卻在短短的爭鬥中

一點一點,慢慢接近了它

同我們的憂愁、惱恨、嫉妒和憔悴

一起趕赴下界

還有血、肉、皮膚

在群峰之後,都沉寂下去

一一消亡

最終的歲月的木柴

還是壓倒了我們沉重的軀體

我呻吟著,邁著沉重的步伐

尋找一種比死更艱難的疲勞與苦痛

用一種無比巨大的恐怖壓倒死的威脅

第十三把冷風景:十八點的蓓蕾

一生的善良還會不會為人所傷

為滿懷希望的正要盛開的十八點的蓓蕾所傷

夕陽已經寥然西下

眾神環繞的暮雨中

誰的姿容如此嬌豔無比

往事如煙,從此雨中如何才能美麗如初

奢侈和淫靡的青光閃爍

遮蓋了自己的醜陋

就算我們明白了使我們自己後悔的一切

就算沉悶與亢奮的銳氣從此戛然而止

最終失去的

仍不是我們想要失去的那些

而在冷冷的斜風密織的雨中

做過之後,我們還能有什麼理由呢

想我們在僵死之初

野蔓的繚繞曾讓我們無比驚喜

偽善的路途隱映我們千帆的到來

冷冷的風景,冷冷的蓓蕾啊

被觀賞的命運又怎能不這樣快地夭折

人生如此淒淡

盛開在黃昏,還是不是一種希望的力量

第十四把如今的小舟

海洗淨了滿身的塵埃與罪過,為我們而來

火焰自天空的蔚藍上升

蒼白的細節,誰是那最良善的導者

如今的小舟啊,邁開第一步向前疾趨的骨節

我不能再盲目地行走了

天恩的聖潔是我的前輩

是我久久凝視沉思著的

詩歌之祖

稍嫌激昂的沒有先知的驚奇

並沒有走向我

哭聲與淚水伴隨著美妙的音樂

唱起永劫不複的潔淨的頌歌,半壁而亡

我將怎樣來滿足自己心胸的喜悅

我們的感覺已沉寂了一冬

在遲來的春天的花園裏

還有多少生命的力量和光華可以消耗

我最後也將飛翔在靜林黑夜的陰影外邊

裹緊大衣,慢慢地,一步一步地

一天一天地,在風雪這麼大的天氣裏

被冰涼的希望,折磨得如此精疲力竭

第十五把尋找最後的歌唱

在這個日漸冷零的世上

誰還能夠不為金錢和嫵媚的魅力銷蝕

淒涼的林中

最後的月亮已經下沉

最初的歌聲開始冷峭

鳥的羽啊,鳥的羽

要是你仙靈的幻象為寒風吹熄

我注定要在無眠的風雪之夜中

被人挾持,終生漂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