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謊了嗎?不,我已理解。要不是由於想一直做夢的孩子氣和無意識所致,說謊僅僅是對其他人真實存在的認可和使這種存在與我們自己相符合的需要,而這無法與他們相符合。說謊隻不過是靈魂的理想語言。正如我們使用詞語,用一種荒謬的方式發音,將我們的思想和情感中最隱秘、最微妙的部分轉化成真正的語言(它們的詞語永遠無法被轉化過來),因此我們使用謊言和杜撰來幫助我們互相理解,有些真理——個人的和不可言傳的那些東西——是永遠無法實現的。
藝術說謊是因為它是社會的。藝術有兩大形式:一種像我們的靈魂最深處對話,另一種則向我們專注的靈魂對話。第一種是詩歌,第二種是小說。第一種以獨特的結構開始說謊,第二種以獨特的寫作意圖開始說謊。第一種意在通過遵循嚴格韻律的詩行來講述真理,因此以與言語的本性相背離的方式說謊。第二種意在通過我們知道永遠不存在的現實去講述真理。
去偽裝就是去愛。當我看到一張迷人的笑臉或一個意味深長的凝視,不管這個笑臉或凝視出自誰,我總要去探索這個正在微笑或凝視的靈魂,以便去發現這究竟是什麼樣的政客想要收買我們的選票,或是什麼樣的妓女想讓我們把她買走。然而,那個買通我們的政客至少就愛收買我們的這種行為,正如妓女就愛被我們買走一樣。喜歡或不喜歡,我們無法逃避這種四海皆兄弟的普遍性。我們愛所有的人,而我們交換的親吻就是這個謊言。
偽愛
我的所有情感都浮於表麵,但由內而外。我總是像個認真的演員。當我去愛時,我假裝去愛,甚至假惺惺地對待自己。
我什麼也不是
今天,一種荒唐而又真實的感覺襲來。在我內心靈光一閃,我意識到自己什麼也不是。完完全全的什麼也不是。在那道靈光下,我看到自己一直視為城市的地方是一片荒原,在那道不祥之光下我看清了自己,頭頂沒有天空。我在世界存在之前就已被剝奪存在的力量。如果我輪回轉世,也必定不再是我,不再有我。
我是不曾存在的小鎮的荒郊,對不曾寫下的一本書所做的冗長書評。我什麼也不是,根本就什麼也不是。我不知道如何去感受,如何是思考,如何是期盼。我是不曾寫下的小說裏的人物,在空中飄來飄去,還未存在就已散去,棲身某個人的夢中,而那個人從不知道如何做完這個有我的夢。
我總是思考,總是感受,但我的思想毫無邏輯,我的感覺毫無感情。我從井蓋掉下去,從高處墜入無邊無際的深淵,毫無方向地空空墜落。我的靈魂是一個黑色的大漩渦,一團旋入虛空的無邊渦流,黑洞周圍是無窮無盡的海洋。這股水流比水流更回旋湍急,水麵漂浮著我在世界所見所聞的一切意象:房子,麵孔,書本,木箱,音樂片段以及聲音碎片,所有這一切被吸入凶險無邊的漩渦。
在這一切混沌中,真實的我隻是處在深淵幾何學的中心:周圍的一切飛快旋轉,而我什麼也不是,我唯有存在才能讓漩渦得以旋攪。我處在中心,因為每一個圈都有一個中心。真實的我隻是一口沒有井壁、卻有著井壁粘度的井,我是被虛無包圍的一切的中心在我內心狂笑的似乎不是惡魔(他至少還有一張人臉),而是地獄。那是已逝的宇宙嘯叫的癲狂,實體空間的旋轉死屍,還有整個世界在末日裏陰風大作,飄渺無形,時光錯落,看不到創世主,甚至看不到自己,在一片漆黑中旋回轉動,這一切是唯一的現實,令人難以置信。
如果我知道如何去思考該多好!如果我知道如何去感覺該多好!
我的母親去世太早,我甚至還未能了解她……
沉悶
自從染上喜歡沉悶的嗜好,奇怪的是,我至今從未認真思考過什麼是真正的沉悶。如今,我的心靈處在一種飄忽不定的狀態,對生活或其他什麼事情都不感興趣。由於我從未這樣做過,我決定通過印象派思想對自己的沉悶進行分析,即便這種憑空想象的分析自然會多少有些不真實。
我不知道沉悶是否僅僅是流浪漢與倦怠麻木無異的蘇醒,或者是否更高貴一點。以我的個人經驗,沉悶常常以不可預見的方式侵襲,毫無規律可循。我可以整個禮拜天無所事事,卻感覺不到沉悶。但我在集中精力埋頭工作時,會突然體驗到有如迎頭壓來的烏雲般的沉悶。據我所知,這與我的健康狀況(或缺乏健康的狀況)無關,也並非源自實實在在的自我中存在的某些東西。
說它是一種偽裝的形而上焦慮,是一種換個說法的徹底幻滅,是一個倚著瀕臨生活的窗邊坐下的靈魂敘述的無聲詩歌——說它是這些東西,或那些可以粉飾沉悶的類似物。孩子們總是這樣勾畫出人物形象,給它們塗上顏色,然後再擦掉勾邊。但對我來說,這隻是在我心靈的地窖裏回音繚繞的喧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