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要逃離,逃離我的所知、我的所有、我的所愛。我想要動身,不奢望去遙不可及的印度,不奢望去南部各大海洋的大群島,隻是想去任何地方——村莊或荒原——隻要不是留在這裏。我不想再見到這些從未改變的麵孔,不想再走這條路,不想再過這樣的生活。我想卸下這根深蒂固的偽裝,以獲得休憩。我想要睡意襲來的感覺,以此成為我的生活而非休息。臨海的一間小屋,甚至崎嶇山坡上的一個山洞都可以滿足我,但很不幸,我的意誌卻不能。
奴役是生活的唯一法則,必定將為芸芸眾生所服從。我們無從反抗,亦無處可逃。有的人天生為奴,有的人後來成為奴隸,還有的人則是被迫為奴。我們對自由懷有一種缺乏勇氣的愛戀——如果自由降臨,我們避之不及、無所適從——這足以證明我們的奴化思想有多麼根深蒂固。就我而言,我剛剛提到自己渴望一間小屋或一個山洞,在那可以擺脫一切單調,這種單調實為我自身的單調——如果經曆告訴我,單調源於我自身,將永遠伴隨於我,我還敢住進那間小屋或山洞嗎?我在我所在之處感到呼吸局促,因為我——如果問題出在我的肺,而不是周圍環境,我的呼吸在何處才能得到改善呢?我渴望見到純淨的陽光,開闊的田野,一覽無餘的海洋和連綿的地平線——我在習慣了新床和新的食物後,難道就不會走下八段樓梯來到街上,不會跨進街角的煙草店,不會對站在店外的理發匠問候早安了嗎?
周圍的一切成為我們的一部分,滲透著我們的生理感覺和對生活的感受,就像巨大的蜘蛛之神,用吐出的黏液將我們緊密而細致地捆綁住,然後裹進在風中搖擺的柔軟絲網,以便我們慢慢死去。一切就是我們,我們就是一切,但如果一切都是虛無,那麼還有何意義呢?一抹烏雲的陰影暗示著陽光的散去,一陣微風吹起,當它平息下來,寂靜隨之而來,一張或另一張麵孔,一些聲音,偶爾泛起姑娘們的談笑聲,然後夜空被毫無意義、如殘缺的象形文字般的群星點綴。
膽小鬼
……我是個膽小鬼,憎恨生活,我懼怕死亡,已經為此著了魔。我害怕那死亡的虛無變成其他,我懼怕死亡既是虛無也是其他,仿佛恐怖與虛無可以在那裏同時存在,仿佛我的棺材會困住肉體靈魂的永恒呼吸,仿佛不朽會被界限所約束。隻有魔鬼的靈魂才會想出地獄這個概念,而對我而言,地獄的概念來源於混亂——是兩種不同的恐懼混合在一起的產物,這兩者互相矛盾,互相汙染。
重讀我的作品
我一頁一頁地將自己寫下的所有東西慢慢地、清楚地重讀了一遍。我發現,我所寫下的這一切毫無價值,我情願沒寫。我們完成一件事,無論它是一個帝國或一項判決,都含有現實事物中最糟糕的一麵(因為它們被我們完成):即它們易朽的事實。當我在閑暇時刻重讀這些紙頁時,發現它們並未使我感到擔憂,也沒有令我感到悲哀。我的悲哀在於,這些東西不值一寫,我耗費時間得來的,不過是一場如今已支離破碎的幻覺,盡管曾經值得一寫。
無論追逐什麼,我們的追逐都是出於野心。但是,要麼是我們可憐到從未實現過野心,要麼是我們實現了野心,從而成為富有的傻瓜。
令我悲哀的是,我寫得最好的部分都很糟糕。我料想其他人(如果他真實存在)定能把它寫得更好。我們在藝術或生活中所做的一切,不過是對想象之物的一種不完美複製;它既沒有達到本應達到的標準,也沒有達到能夠達到的標準。我們內外皆空,成為期望和實現的失落者。
是怎樣的孤者之魂的力量,使我一頁又一頁地寫下這孤單,一個又一個音節地在虛幻的魔法中活下去?不在於我寫下什麼,而在於我以為我在寫些什麼。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就像被巫師施了巫術,我把自己想象成詩人,靈感如泉水般湧向我——以致手寫不過來——如同對生活的侮辱還之以虛幻的報複。而在今天的重讀之下,我看見自己的玩偶被撕毀,稻草從被撕開的縫合處露出來,裏麵已被去除,甚至還沒被……
雨季已過
最後的雨季轉移到南方,隻留下趕走它的風,接著,明媚的陽光重新照在城市的山崗上,五顏六色建築物的高層窗外,洗過的白色衣物開始出現,在欄杆之間的晾衣繩上隨風擺動。
我也感到快樂,因為我活著。我懷著偉大的目標離開出租屋,而這個目標不過是準時趕到辦公室。但是,在這不同尋常的一天,強製生活分享了另一個完美的強製,使太陽按照天文曆法在指定的時間照射在地球上某個經緯度的地方。我快樂,因為我無法感到不快樂。我無憂無慮、滿懷把握地走在大街上,因為我的辦公室和同事們終究是確定存在的。我感到自由也不足為奇,但這種自由感從何來而我一無所知。普拉塔大街的路旁,小販叫賣的香蕉在陽光照耀下的籃子裏顯得格外黃燦燦。
我確實很容易滿足:雨停了、燦爛的陽光照耀在快樂的南邊、香蕉的黑斑使其越發顯得黃燦燦、小販的叫賣聲、普拉塔大街的路旁、路盡處抹上金綠色彩的藍色塔古斯河、天地間的這塊熟悉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