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並不介意花叢的整齊有序,但我憎惡它們成為公用物品。倘若那一排排花叢生長在封閉的公園裏,倘若樹陰遮住那片封建隱居處,倘若長凳上空無一人,那麼我在公園裏毫無用處的沉思還能對我有所撫慰。但是城市裏的公園,有用且有序,對我而言如同牢籠一般,那些五顏六色的花花木木,僅僅有足夠的空間生存,卻沒有空間逃離,它們隻擁有美麗,卻不擁有屬於美麗的生命。
有些天,這樣的美景屬於我,我像一個悲喜劇裏的演員走進這片風景。這些天我錯亂了,但至少在某種程度上我變得更快樂。當我心煩意亂時,我開始想象我有房或有家可回。但我忘記這些時,我變回正常人,出於某些目的而緘默不語。我彈掉另一件套裝上的灰塵,開始將報紙從頭到尾讀了個遍。
然而,幻影永遠不會長久存在,部分原因是因為它無法持久,另一部分原因是因為黑夜降臨。花兒的顏色、樹叢的庇蔭、道路的幾何結構和花壇——一切都黯淡下去,越縮越小。除了我錯誤地感受到像個人,星辰的布景突然出現在這片寬闊的舞台上,仿佛白晝是一塊幕布將它遮住。然後,我的雙眼忘記了無形的觀眾,我像個看馬戲的小孩一樣,興致勃勃地等待著第一場演出。
我解脫了,迷失了。
我感受。我熱得發抖。我還是我。
幻覺過後的厭倦
一切幻覺及其後果造成了厭倦——我們失去幻覺,我們的擁有毫無價值,擁有幻覺是為了失去的厭倦,曾經擁有過幻覺的遺憾,即便知道終將成為一場空也擁有幻覺的理智懊惱。
生活的無意識裏顯露的意識,是向智力征收的最古老的稅。智力的諸多無意識形式——靈光一閃、認識的起伏不定、推理與哲理——它們像身體的條件反射,像肝髒或腎髒自動產生分泌物一樣。
雨
雨下得很大,越來越大,越來越大……仿佛外麵的黑暗中,有什麼要坍塌……
起伏不平、群山環繞的城市,今天看起來像一片平原,一片被雨水覆蓋的平原。舉目四望,周圍的一切都是雨水的淡黑色。
我滿腦子的古怪感覺,這些感覺全部都是冷冰冰的。對我而言,此時的風景似乎都蒙上一層霧,而那些建築物就是遮住風景的霧。
一種源自我不再是我時會變成什麼的精神病前兆揪住我的肉體和靈魂。一種對未來死亡的荒謬回憶使我的脊骨一陣戰栗。在直覺的迷霧中,我感到自己像是雨中墜落的死物,呼嘯的風在為我哀悼。未來再也感覺不到的寒意吞噬著我現在的心。
我的長處
如果我別無所長,至少我永遠保持著自由的、無拘無束的新奇感。
今天,我漫步在阿爾馬達新街上,偶然注意到前麵那個男人的背影。這是一個普通人的普通背影,一個衣著普通、偶然走過的路人。他的左臂夾著一個舊公文包,右手握著一把收攏來的雨傘的彎鉤手柄,和著走路的節奏輕輕敲打著地麵。
對於這個人,一種溫情在我心裏油然而生。帶著這種溫情,我有感於凡人的庸碌,為了養家糊口而每天奔波勞累,為了他們卑微而快樂的家,為了他們的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苦與樂,為了不做分析的單純生活,也為了外套底下覆蓋著的動物本能。
我的目光再次回到那個人的背影,那個讓我產生這些想法的窗口。
當我看到某個人在睡覺時,會有同樣的感覺。我們睡著以後,都會變回孩子。這或許因為,在睡眠狀態下,我們不會犯錯,也無法感知生活。靠著自然魔法,最凶惡的罪犯和最自私的利己主義者,一旦睡著以後,就變得聖潔起來。在我看來,殺死一個孩子和殺死一個熟睡的人並無明顯不同。
那個人的背影已沉睡。他以完全一樣的速度走在我麵前,整個人都已沉睡。他無意識地走著,無意識地活著。他睡了,因為我們都睡了。生活的一切不過是一場夢。沒人知道自己的所為、所願和所知。我們活在睡眠中,永遠是命運的孩子。這便是為什麼當這種感覺占據我的思想時,我感到一種莫大的溫情,一種將整個人類的童稚、整個沉睡的社會以及每個人和每件事都納入其中的溫情。
這是一種瞬間滋生的博愛主義情懷,沒有目的,沒有結論,瞬間將我包圍。我感到一種溫情,仿佛借上帝之眼俯瞰芸芸眾生。我看著每個人,仿佛世界唯一有知覺者以其慈悲將我打動。可憐的人,可憐的人類!他們都在這裏做什麼呢?
生活的一切活動和目標,從單純的肺部呼吸到城市建設,再到帝國的劃定,在我看來都是一種困倦狀態,是一種現實和另一種現實之間,絕對性的一天和另一天之間的無意識夢境或短暫憩息。夜裏,像一個抽象的母親,我照看著好孩子和壞孩子,他們睡著之後都是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