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我也會撐著一把油紙傘。
也許,我也會遇見一個人……
人生有味是清歡
文 / 陳 曦
人生有味是清歡。
我想蘇軾寫下這個句子時內心一定充盈著一種淡淡的落寞,以至於幾百年後我再讀它時依舊能嗅到鉛字裏氤氳而來的寡然。
“清歡”這個詞是極難被用到詩詞裏的。雖然我不能斷定是否為蘇東坡原創,但至今也鮮有人可以如此輕易地在詩文中動用這個充滿多樣情緒的詞語。它太莊嚴了,森羅了多少年的顛沛流離,又溶解了多少隱忍與無言,可它讀起來又是那樣輕鬆,仿佛唇齒的張合一個不經意間就把它流瀉而出。可偏偏,偶然讀到的時候總能令人莫名的心驚,像一排白鷺飛過晶瑩的湖麵,倒影裏寫滿了凜然,似乎還隱藏著一絲難言。
為著心中的一個夢想,也許隻是夙夜興歎著的茫茫追逐,他奔波了一生。仕途多舛,他就在刀尖上起舞,衣袂翻飛,他曾含痛寫下多少心酸。人們把這些難言的酸楚與自嘲都讀成了“豪放”。可紗帽下斑白的鬢發,眉眼間難掩的愁索;句讀裏種種的淒涼,韻腳裏深埋的苦楚,又有誰人能解?
他把呻吟寫成了豪言壯語。
排山倒海的氣魄下幽囚著怎樣恢弘的不甘!寬大的衣袖在山林裏飛旋凝重的沉思,這一生,是多麼地紛繁。終於,他疲倦了。咽下壺裏的最後一口涼茶,他在紙上寫出了苦尋無果的思索,不過是一句平淡如水的“人生有味是清歡”!
相對於佛陀的頓悟,蘇東坡是漸悟,過程中牽扯著無數無言的慘淡。希望於他,不過是瞳孔中的蝶影,能影影綽綽地看到,卻摸不著。他就像是水中捧月的那個漁夫,努力了一輩子,把霜花開在了鬢上,最終掬起了一掌心的水。看著掌心裏的月影,我想他一定沒有淚流滿麵,他一定笑了,為著最後的釋然。
於是,他吟詠出了“人生有味是清歡”。鮮衣怒馬刹那間都轉為布衣粗茶,恬靜裏刻滿了寥落。
幾百年後,我再次讀這闕詞,全然不信注釋裏裹滿偽道學的解釋。與友人郊遊時蘇軾是斷然寫不出這樣的詩句來啊,這不是感喟,是反思。最起碼“清歡”這樣凝重裏摻雜著輕鬆的詞語無法在心曠神怡的片刻落於指端。
今人,往往把古人看得過於簡單!
我用筆寫下這段文字時,窗外的桃花正在陽光下潑辣地開著。我似乎看到一張寫滿風霜的臉,與蘇東坡的身影漸漸重合。
我想到了巴金。
之所以想到這位老者,大抵是因為《隨想錄》的緣由。我把它放在枕邊,把睡前的閱讀作為一天的結束。每每無限遐思,都是因為這些躍動的文字。我想到了那個烽火連天的年月,想到那個沒有硝煙的戰場,想到蕭珊的淚水和巴老緊鎖的眉頭,想到大字報裏的文字張牙舞爪……
我把“人生有味是清歡”端端地寫在《隨想錄》的扉頁上,字跡與思緒混為一體,斑影模糊。巴老的一生是極其貼合這句話的,水乳交融。
他曾風光無限過。《激流三部曲》使他一夜間名滿全國,成為無數青年的偶像。他也曾經曆過風滿危樓的批鬥,恥辱與折磨使他一度想過死亡。幸好,他還有蕭珊,陪伴他度過那些灰暗的年代,同船聽雨,相濡以沫。每每讀到《懷念蕭珊》時,我都會涕泗橫流。字字含情,讀起來句句如刀,鏤刻著心裏最最脆弱的角落。難以想象八旬老者回憶那段“人非人,鬼非鬼”的記憶時是何等地難熬。
最終,老人是釋然的。他經曆了那麼多親人與好友的離去,孑然一身,形影相吊。於是他操觚命筆,懷著平淡的心去描摹那段曆史。他說著,“這誰也不能怪……”沒有把苦難歸咎於他人和那個年代。他是真正看破世事的智者,做的隻是記錄與反思。這樣風雲激蕩的一生,在稿紙上卻終歸風平浪靜。他已然化為了一泓清水,靜靜地映刻下那個慘烈年代的倒影。
他最後的書寫,便是清歡。其實,他明明可以從容地寫下這兩個字,可他沒有,他把清歡也看破了,把自己變成了一顆種子,無言地盛開出生命的花朵。
寫到這裏,心中其實還有千言萬語,明明可以信馬由韁地起承轉合,可頓覺已然無話可說。人生有味是清歡,讀起來也不過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未完成的兩段式
文 / 原筱菲
入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