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毛

都市小說雙年展

作者:曲從俊

曲從俊 1978年生,河南漯河人。現任某雜誌社編輯、記者,係河南省作家協會會員、中國國土資源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於《長江文藝》、《啄木鳥》、《朔方》、《廣州文藝》、《紅豆》、《青春》、《鴨綠江》等。主要作品有中篇小說《懸案》、《我為誰等待》、《我像雪花天上來》,短篇小說《我是一隻小小鳥》、《全城暗戀》、《情感虛構》,文學評論《柔軟的堅韌》、《超越爐火的溫暖》等40多萬字。其中《我是一隻小小鳥》被《小說精選》轉載;《永遠沒多遠》被收入內蒙古人民出版社《小說十年精華》一書。

1

一棟六層老樓,由紅磚砌成。經了歲月的洗滌,磚已不再那麼紅,它變成了土灰色,或泥青色,而且因了風化,磚牆表麵已經疏鬆,裂開了,薄薄的,一片片,一層層,懸翹著,在風中搖搖欲墜。一到夏天,老樓的牆上便蔓延出許多青藤。這種青藤叫“爬山虎”,它附牆滋長,藤蔓質柔,莖葉葳蕤繁盛,密密匝匝,宛如嫩嫩的羽毛,將整棟樓鋪染成綠色,包裹起來。

密集的葉叢中,四樓,有一扇紅框玻璃窗,向外敞開著。窗內黑乎乎一片,像洞穴似的,陰森恐怖,也神秘。在窗戶的右下角,一簇卷須的青藤探出了頭。這是一間閨房,主人不在。但女孩的照片到處可見,牆上,電視上,床頭櫃上,都有。女孩削肩細腰,皓齒蛾眉,眼如彎月,笑著。但是,那明亮的眸子,在清澈之中,仿佛蘊含著淡淡的憂傷。這就讓人有些隱隱心疼了。

今天是她出嫁的日子,她卻不在。床上有些淩亂,離床沿不遠處的地板上,有一片黏稠的血。血,已經冷卻、凝固,變成了紅褐色,也像黑色,散發著鐵鏽腥味。那片血與窗戶距離不遠,其間有一道長長的血滴。血滴圓圓的,省略號似的,爬上窗台,站在那簇青藤跟前,看上去,仿佛這樓體失色的磚紅,是被那探頭的青藤吸進肚子,又吐在了這裏。而這些血跡,將這間屋子渲染得詭異神秘,也讓女孩的去向,變得撲朔迷離起來。

一陣風吹過,使窗戶的木框碰到了牆壁,發出“當當”的響聲。響聲中,突然,一隻褐色的麻雀,“嘰”的啼叫一聲,從床後跳了出來。它左右睃視幾下,便輕展雙翅,飛上了窗台。窗外,一片樹葉落下,打著轉,飛舞著,從它身邊飄過。它發現了,沒有慌,也沒有逃,而是呼扇兩下翅膀,回過頭,衝那片血顫叫一聲,隨即一挫身,飛走了。

在這屋子裏,它呆了多久?或許連它自己都記不清了。不過可以肯定的是,它離開時,窗外,曙色微露。

2

電視裏,播放的是本市晚間新聞,電話機旁,肖芙正傳播著另一則新聞——淩晨發生的自殺事件。的確,有一女孩自殺了。肖芙衝電話喋喋不休,說那女孩太傻,竟然會為一個男人,小命兒都不要了!接著又說男人,說男人都不是好東西,不能把他們當回事兒,雲雲,說得興味盎然的。我收拾完東西,看著她幹咳一聲。她斜睨我一眼,沒有理我,仍在說。看她這樣,我便將那兩千塊錢在她臉前晃了晃,輕輕放到了電視櫃一角。恰時,她仰首大笑起來,恭維那女人道:“我不行,哈哈……我,我哪有你手段多,哈哈哈……”她笑得渾身亂顫,像刹車失靈似的。我急忙戴上墨鏡,背起吉他,躲開了。

我曾經是“歌手”。但“歌手”這個稱謂,在我心裏,始終都沒有真正承認過。我不否認,我喜歡唱歌,也參加過演出,可現在,我的歌聲卻與演出無關了。現在呢,我隻是在月底發過工資,從中抽出兩千交給她,然後背起吉他,來到澧河公園,在那個僻靜的角落,唱上兩三個小時。僅此而已。每月一次。這也是我與她的口頭協議。

我在一家廣告公司上班,工作還算清閑。但我必須承認,我性格內向,沉默寡言,沒有朋友。盡管我有婚姻,但沒有愛情,唯一的愛情,也隨著她的逝去,永遠埋藏在了心底。結婚後,我隻能偷偷地想念她,而且每次想起她,心都會痛得流血。於是我就唱歌,因為在唱歌的時候,我能長出羽毛豐滿的翅膀、能飛翔,當然,這也是我最為愜意的時刻。或許是歌聲稀釋了我的痛苦吧。我想。

不覺間,我來到了澧河岸邊。岸邊有一條狹長的地帶,通常被人們叫做“沿河公園”。公園裏有花草樹木,有假山雕像,也有亭榭。左邊不遠,就是澧河。悠悠澧河水,清澈明亮,柔軟光滑,像少女的皮膚。一到晚上,這裏便成了人們的樂園,他們或坐在石凳上,散步聊天,或佇立在岸邊,聽澧河水聲,觀沿岸夜景,很是愜意。當然,也有一些青年男女,他們在樹林裏,在月光下,甜言蜜語,談情說愛。也正是因為有了這些,澧河的夜,才變得更加浪漫、詩意起來。

穿過幽暗的樹林,就是公園的盡頭,再往東去,就完全是河岸了。從河岸通往水麵,有一條傾斜的台階,由碎石子和水泥砌成,長長的,像連接人間與地獄的梯子。當河水上漲,留在人間的台階,便少了一些;當河水下落,那些台階又被吐了出來,還回了人間。我就坐在被吞來吐去的那兩級台階上,懷裏抱著吉他,戴著墨鏡,開始了我的歌唱。然而,讓我沒有想到的是,這一次,我的歌聲竟然喚醒了另一個世界的小芙。

3

從墓地回來,陳塵麵色萎黃,眼圈紅腫著,心情呢,抑鬱悲慟,猶如掉進了深淵。

莫鳴在臥室,正站在床頭掛照片,那是他們的婚紗照。他扭過頭,問她歪不歪?她精神恍惚,呆若木雞,依扶著門框,不語。莫鳴看出了異常,如遭電灼,急忙跳下床,趿上拖鞋,攬過她問:“臉色這麼難看,怎麼了?哪不舒服?”說著,就把她抱了起來,輕輕放到床上。她身體舒展著,癱軟著,柔若無骨,目光定定地注視著上方,像死屍一樣。上方是大紅的“喜喜”字,由四條彩帶拉扯著,懸在那裏。後天他們就要結婚了。陳塵一想到結婚,頓然間,那些無奈、茫然和絕望,就像一個夢,成為了現實。而這個夢,於她來說卻是可怕的。

豆大的汗珠,不斷冒出她的額頭。這下,莫鳴就更加緊張了,抱起她就往外走。她搖搖頭,氣若遊絲地說:“給我倒杯水,我,沒事的。”莫鳴責怪道:“中暑了都,還說沒事。”她最終還是被送進醫院。

在醫院裏,空氣中彌漫的來蘇味,她說受不了,堅決要回去。回去後,她又發覺,其實真正讓她忍受不了的,並非那些來蘇味。是什麼呢?她一時想不出,後來她想,應該是嶽樺的死吧。嶽樺為什麼會選擇死?他用他的死,想要表達什麼呢?她痛徹心扉。

第二天,她終於作出了那個決定——回家。莫鳴聽到她說要回家,驟然蹙起了眉頭,聽錯了似的,“什麼,回家?開玩笑的吧。”她說沒有開玩笑,必須回家。說這話時,她的聲音不大,也平靜,但這平靜之下,卻有無數個“決然”在湧動。莫鳴眼睛瞪得大大的,很是震驚。要知道,她對他一向是順從的,連說話的聲音,都諾諾的。唯獨這一次不同。莫鳴摸了一下她的額頭,說:“你的病還沒有完全好,我不能同意,再說,不是說好了嗎,就在這結婚。”她說結婚是在這裏,但必須將她從家裏娶過來。莫鳴當初考慮,她那個家已很久沒人了,況且她一直住在這裏的,就在這婚娶,典禮在酒店。這樣挺好。況且這個計劃已經與婚慶公司商定過了。所以,他再次勸她,按原計劃辦。她沒有反駁,而是背靠床頭,目光虛虛的,飄向門外,不語。莫鳴坐下來,撓撓頭,眼珠子轉了轉,又問她,到底怎麼了?她依然沉默著,不看他,也不說話。沉默。的確,沉默的力量不可小覷,它看似微弱,實則威力之大,令人難以估摸。終於,在沉默之中,莫鳴緊繃的臉泄下來,長歎一聲,轉而笑道:“好好好,聽你的,改計劃,我現在就給婚慶公司打電話,改!”

她勝利了。第一次勝利。可是,她沒有因為自己的勝利而興奮,甚至連微笑一下都沒有。沒有。

遠處,夕陽掛在樓頂,像一團即將燃盡的火,緋紅而熱烈,將這個城市渲染得金燦燦的。夕陽下,澧河水波光粼粼,如同一條流動的彩帶,緩緩東去。橋上,下班的人們熙熙攘攘,行色匆匆。人流中,她手拉行李箱,邁著沉重的步伐,走著,而且每走一步,細高的鞋根兒,便將石板路麵踩得橐橐作響;再看她身後,那飄逸的長發,像一掛瀑布,顫顫的,流淌著……不一會兒,夕陽掉到了群樓的身後,不見了,而此刻,她已走進一條僻靜的小巷。在小巷裏,她回過頭,又西望一眼,方發現,適才的喧囂和陸離,已然成為了身後的風景,而在前方不遠處,就是那棟渾身像長滿羽毛的青藤老樓了。

4

我說過,我在唱歌的時候,有戴墨鏡的習慣,因為當我戴著墨鏡時,澧河的夜才更像是夜,然後,我閉上眼睛,邊彈邊唱。當我閉上眼睛,這個夜在我的歌聲中,才真正成了另一個世界,而我自己,也變成了真正的我。

我還說過,我唱歌的時候,會長出羽毛豐滿的翅膀的,也會飛。這一點,千真萬確。雖然我看不到它,可我能觸摸到它的存在。那絨絨的羽毛,像綢緞一樣光滑,那健碩壯實的翅膀,足以將我包裹。特別在微風吹拂下,它扇動著,將我從地上拔起,將我帶到空中,然後越飛越高,越飛越遠……是的,我原本就能飛翔,在唱歌時,在另一個世界裏,我能到達任何一個地方。可是,我總要飛回這裏的,因為據我所知,小芙不會飛,我害怕我飛離了這裏,再也見不到她了,所以,我又飛了回來。

當我的翅膀還沒完全合攏,突然傳來“撲通”一聲。這時候,我的歌聲戛然而止,眼睛也迅速睜開了。我看到有人掉進了水裏。不會是投河自盡吧?當我想到這一層,身體不禁趔趄一下,竟也差點掉進河裏。

我知道,我又回到了現實世界。在這個世界裏,我看到了那個白衣女子,她像一團霧似的,在澧河裏扭動著身體,兩手胡亂地拍打著水麵。那濺起的水花,證明她與我同在一個世界。我看不清她的臉,也聽不到她的呼喊,但我莫名地感覺到,她就是小芙。無論是不是小芙,都容不得我再猶豫了,我甩掉吉他,一縱身,衝進了水裏……

5

嶽樺死了。陳塵的第一反映是,怎麼可能?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她篤信,即便他決定要死,也會提前告訴她的。轉而她又笑了,認為這隻是一個小小的玩笑,他不會死的。可腦海裏分明傳來一個聲音:這不是玩笑,他死了,真的死了。她又默默地問,真的死了嗎?真的。那一刻,她的身體凝住了,定定的,如魔附體。就在某個瞬間,她猝然倒下了,像一具死屍似的,倒下了。她知道,這不再是一個小小的玩笑,而是命運給她開了一個天大玩笑。

又呆愣一陣子,她的眼淚才順著臉頰流下來,晃晃的,流到了她的下頦,也流進了她的心裏。如果說,這淚水流在她臉頰的是悲痛;那麼流進她心裏的,便是血了。的確,她的心仿佛在流血,就像被利箭射中,卻不見箭的身影,因為它渾身沾滿血,飛離了她的身體。

她做夢也沒想到,他會猝然死去。更讓她想不明白的是,他為何選擇去死?對於他的死,她無法接受,也不願意相信這是真的。不過,終於有一天,她相信了,而且在那一天,她也決定要去看看他。

但是莫鳴不明白,說:“天這麼熱,清明節時都去過了,又要去?”

“我想問問我媽,她在那個世界,快樂嗎?”她淡淡地說。

“嗬,我知道了,你是想告訴她,我們快結婚了,讓她也高興高興。”

她沒有再言。

莫鳴說要與她一同前往,被她拒絕了。

上午,她去了母親的墓地,在墓前,她對母親說了許多話。主要是,之後她又去了另一塊墓地,並且在那裏呆了很久、很久。那是嶽樺的墳墓。墓碑前有鮮花,墓碑上有嶽樺生前的照片。照片上,他在笑,衝著她一直在笑。很快,在她的淚雨滂沱中,他的笑容模糊了。而那石碑,仿佛一扇堅實的大門,緊緊關閉著,將她拒之門外,也將他們分隔開來。她終於沒有忍住,哭聲如刀割一般,斷斷續續擠了出來。“你這個傻瓜,你為什麼拋下我呀?為什麼呀,你說呀——你好狠心哪!”她伸出右手,輕輕地,觸摸到了他。他仍在笑,笑得像這夏日的陽光,熾熱,持久,也讓人不安。她觸摸著他的笑,盯著他,嚶嚶地說:“你別光笑,你說話呀,你怎麼不說話,我想聽你說話呀傻瓜……”他沒有說話,隻有笑容。這笑容,讓她悲愴、心痛,因為她知道,雖然此刻他們離得很近、很近,可是,這近得觸手可及的距離,卻遙遠得嚇人。

哭了多久,她已不記得了;怎樣回來的,她也不記得了,隻覺像是在做夢,做了一個冗長的夢,這個夢如同一條大蠶,在慢慢咀嚼著她的心葉,最後,將她整個人都吞噬了。其實,這並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當她跌跌撞撞進門來,當她看到莫鳴,聽到他的聲音,以及看到那紅得目眩的婚房,她突然發覺,原來,比那噩夢更可怕的,竟是眼前這一切。

6

那個落水的女孩得救了。我將她托上了岸。

女孩一襲白裙,像個天使,當然她與我一樣,渾身濕漉漉的。我顧不上看“天使”長什麼模樣,因為她處於昏迷狀態,當務之急,是救人。好在,有關溺水的急救方法,我從書本上看到過。我迅速將她俯臥在我的右腿上,用手拍打她的後背,間或晃動著她的身體。一通拍打之後,我暗暗告訴自己,如果積水再吐不出來,就打120急救電話。沒想到,她脖子猛地向上一仰,“嘩”的一聲,積水一泄而下,嘴裏夾雜著咳嗽聲。我繼續在她背上捶壓,她又吐出一些,這樣來回幾下,估計積水吐盡了,我便將她輕輕放下,平躺。之後我又將兩個手指摁到她手腕上,感覺她心跳基本正常,這才鬆了一口氣。

趁著燈光,我掃了她一眼,看到她高聳的乳房,像貼了一層輕紗,一起一伏的。麵部依然沒有動靜。我像蟾蜍似的爬過去,湊近了她。她頭發很濕,一綹一綹的,貼附在她的臉上。我伸出右手,慢慢撩開那些頭發,試圖看看她的臉。這時候,她猛然睜開了眼,而且臉色蠟白,沒有一點血色,很是嚇人。我悚然驚叫一聲,蹲倒在地,並急倏捂住了眼。

她沒有說話。

遲會兒,我從指縫中窺視到,她慢慢坐了起來,我連忙問:“你,你到底是人,還、還還是鬼?”

“你猜呢?”她聲音輕飄飄的。

“我我、我,猜不出來。”我說話的聲音,像從冰窟裏剛爬上來似的,語不成句。

她梳理頭發的手,停下來,捂嘴兒吃吃笑了。這笑聲令我感覺既縹緲又親切,就像這澧河裏的水,清澈純淨,也神秘。我心想,她應該不是鬼,因為如此動人的笑,鬼是斷然做不出來的。我慢慢放下手,咳嗽兩聲,問她為什麼要投河自盡?她歪著頭,戲謔似的說:“你看到我跳河了嗎?”我搖搖頭,又問:“如果不是跳下去的,那,難不成你從澧河裏冒出來的?”此言一出,剛剛被我咳散的恐懼,再次襲來,尤其在蒙矓中,我分明看到她就是小芙,心裏就更害怕了,“你你、你是,小芙?”

看她不說話,我心裏既害怕,又好奇,便情不自禁伸過右手,顫抖著,想托起她的臉看個究竟。可她將頭甩向了一邊,末了,還回眸衝我一笑。我一陣寒噤,心想,難道小芙真的死而複生了?

過了一會兒,她緩緩站了起來,並低頭衝我說:“謝謝你,你的歌兒很好聽,我還會來聽的。”說完,她扭身離去,任憑我不停地喚她“小芙”,她卻頭也不回一下,像一片白色的羽毛,飄起來,被黑夜吞沒了。而隨著她的離去,適才的漆黑,也迅速將她身體留下的裂璺,彌合了……

我呆怔在那裏,一片茫然,恍若夢中。

7

伊甸園賓館。

電梯“噔”的一聲,他們身體頓了一下,五樓到了。陳塵尾隨他在521房門前站定。這時,她心裏仍在置疑,他,可以嗎?又想,不可以能會開房?想到開房以及將要發生的事,她的心跳加快了,臉色也泛得紅紅的,仿佛紅得要滴出血來似的,燙。

回想那些日子,她感覺,莫鳴就像一個噩夢,緊緊纏繞著她,擺脫不掉,也醒不來,真是煎熬難忍。實際上,即便莫鳴不在,她仍舊是躺下去沒有好夢,醒來也沒有驚喜。自從認識了嶽樺,一切都變了。在她眼裏,他就像一束溫和的陽光,穿透層層陰霾,照射下來,奇特而美好,溫暖而明麗。

她愛上了嶽樺。

不過,令她糾結的是,她明明感覺到嶽樺是愛她的,可他卻從未向她表白過。有好多次,她問他:“你愛我嗎?”嶽樺沒有說話,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她很想聽到他說愛她的,結果這個嶽樺,通常是一笑而過。有一回,在她的再三逼問下,他終於說話了,但說出來的話,讓她傷心很久。有時她恨不得忘掉他,可越是想忘記,反而,對他的思念越積越多。她知道,他的一切,已然融入了她的靈魂,進入到了她的內心深處,不但忘不了,注定將伴她一生。

這一次,她沒有想到他會主動約她,更沒有想到,竟然還開了房。可是,當他們進屋來,接下來發生的事,與她所期待的就大相徑庭了——嶽樺沒有迫不及待地抱她、吻她,或者慌亂地扯掉她的裙子,他先是拉上窗簾,接著,打開了壁燈和台燈,然後就坐在她對麵的床沿。他目不轉睛地看了她片刻,忽然,深情地說:“陳塵,你讓我做了一個美夢,謝謝你,可是這個夢,也讓我很痛,很痛。”她嘴唇顫抖著,不明白,臉上寫滿了委屈,眼眶裏,淚水打著轉。她終於忍不住,撲過來,嚶嚶地哭出了聲。他身體僵硬在那裏,兩手緊握著。呆怔片刻,他兩手鬆開,分開手指,輕輕地,穿過她的黑發,撫摸到她的肩膀。他像捧起一簇花似的,將她捧在懷裏,站起。他們緊緊擁抱在一起,很久。

漸漸地,靜了下來,仿佛空氣都凝固了。她雙目緊閉,粉頰埋在他的胸膛裏,聆聽著他的心跳,感受著他的體溫……她沉醉了,沉醉在這份久違的美好裏……她看上去那麼妖豔,那麼嫵媚,也那麼貪婪,像饑渴的小鹿,仰起長頸,等待著那顆果子的到來。她沒有等到,倒是小腹,被一樣硬硬的東西,頂得渾身酥軟,血脈賁張,呼吸急促……她張開雙眸,隻見那瘋長的欲望,已經從眼角洪水般湧泄而出。這時候,嶽樺倒像開水燙著了似的,慌忙將她推開,身體連連後退,最後蹲坐到了床沿。當神情蘇醒過來之後,他便開始摑自己的臉,一下、兩下……她撲過來,捧起他的臉,小心翼翼地撫摸著,哭道:“別這樣,我願意。”

嶽樺不停地搖擺著頭,說:“可是,我不能。”

“為什麼。”她不明白。

“因為你所需要的,我一點也給予不了。包括愛情。”他將她扶起,幫她擦著淚,繼續說,“有一天,你會明白的……”

聽到這話,她怔住了,很久沒有說話。等她再次開口說話時,已經變得聲嘶力竭了:“我不明白!不明白!你個騙子,大騙子!你在欺騙我!”

她甩掉他的手,扭過頭,不再理他。

“可是,我的心,永遠不會欺騙你,永遠不會。”他淡淡地說。

原本她以為,他睿智文雅,成熟可信,不會虛情假意的。現在看來,他與那些不負責任的男人,倒是很像了。於是,她不斷告訴自己,不要再理他,更不要相信他的話,因為他是個偽君子、懦夫!

她抹了把眼淚,起身就要離開。他拉住了她,幽幽地說:“就讓我,最後吻你一次吧。”她頓住腳步,身體凝住了,稍遲,慢慢扭過頭,也不看他,猛地甩掉他的手,哭著跑了出去……

讓她做夢也想不到的是,第二天他就死了。是自殺。

8

小芙像一個魅影,飄到我麵前,逗了我一下,很快又消失了。在她消失的這半個月,我失魂落魄的,滿腦子都是她。我甚至懷疑,那晚見到的小芙,真的是在夢裏。幾年前她就死了,為什麼會死而複生呢?如果是,我明明認出了她,為什麼她又離我而去?尤其她那哀怨的眼神,盯得我渾身顫栗,我忘不了。

第一次見到小芙,是在北京的天堂夜總會,當時我正在演唱著那首《誰》。不經意間,小芙的身影在一束束氤氳的燈光下,忽明忽暗的,闖進了我的視線。她在舞台一側靜立著,長發披肩,兩臂環抱胸前,歪著頭,仿佛陶醉在我的歌聲裏。這也給我感覺,她是與眾不同的。我邊唱邊走向舞台那側,當光束掠過她的臉,我窺到了她憂鬱的表情,還有那哀怨的眼神。盡管隻是一刹那,但是我卻心頭一顫,情緒立刻被她俘虜了,以致於我在演繹這首歌時,因用“情”過度,歌聲裏那分感傷,變成了一種悲戚,並慢慢向全場蔓延開來。這對於一個歌者來說,“情緒失控”是萬萬不應該的。意外的是,當音樂漸漸淡去,餘音未落,台下便響起雷鳴般的掌聲。在聲浪中,我掃了一眼小芙,發現她正在擦拭眼角。這就讓我更加意外了。接下來,我衝台下觀眾微笑著,鞠躬致謝下場,身後,是主持人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