裏麵的洞壁被頭燈照亮,那是凹凸不平的粉紅色岩石,終年曬不到太陽。那個深洞最裏麵的洞形,像小魚兒的粉嘟嘟的小嘴巴。其實當時隻知道趕快進去躲雨,也不用支帳篷了,把睡墊鋪開,蓋上搖粒絨毯子,也不會冷,肚子也不餓,隻覺得累,一頭倒下去就睡著了,管它洞口是什麼樣子!
後來就碰到了地震,那是真正的地動山搖。我累了睡覺就睡得死,恐怕這山洞已經搖了很久很久了,我才從睡夢中醒來。當我意識到這是地震時,便一個魚打挺,起身朝洞口跑去。結果沒跑到洞口,就給洞子頂上掉落的石頭堵在裏麵。其後的大大小小一百餘次餘震,我是一直蜷縮在洞子裏頭打哆嗦,給嚇得魂飛魄散。天亮後我拚命扒石頭,扒出一條細縫,使勁從裏麵擠出來,竟大難不死。其後不久,我在電腦裏設計地震場麵時便得心應手,細節處理得好,連波斯貓都說我搞得蠻逼真。
現在你不會把你的生命看得重。你本該死在那個洞子裏的,是老天保佑,讓你多活幾年,隻當白撿了一條命。再說多活一年跟多活一百年沒啥區別,不必斤斤計較。這個世界沒你的時候時間長,長到無邊無際天荒地老。這個世界有你的時候時間短,短到眨眨眼睛就結束;就像還沒睡就醒了,還沒醒就睡了。你知道你從沒相信過什麼,也知道你跟這個世界的聯係是直接而單一的。人家有基督、安拉或釋迦牟尼當中介人,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或默默等待最後的審判且多數人能夠進入天堂,或轉眼間就投生到另一個女人的子宮裏且少數人能夠念佛成佛。人家生前死後均有盼頭,不像你死了就啥也沒了,永遠無知無覺了。你去過教堂聽人家唱讚美詩隻是覺得唱得好聽,你去過清真寺看人家朝米哈拉布匍匐禮拜隻肅穆起敬,你去過喇嘛廟轉人家常轉的圓柱經筒隻轉著玩兒,後來你意識到應該相信些什麼的時候,卻早已失去相信的能力。鬼也好,神也罷,事情也好,東西也罷,都成了你質疑的對象。你的數理意識及邏輯分析,使你越發理智而清醒。當你從無序的混亂中走了出來,卻發現自己已尷尬到孑然獨立的地步,寂寞到孤單一人跟這個世界打交道。以前有了糾紛,就請族中長老吃講茶,兩邊吵起來有人勸阻,爭起來有人評理。現在打官司要請律師,雖然出了錢律師肯定替你說話,但你的種種不是,律師也會如實跟你講,使你意識到對方並非完全無理取鬧。如今法院總是先啟動調解程序,這時候是法官當中介人。可你就直接得多,一個彎子也不拐,一個調解人也不要。你跟這個世界的關係,從來就是麵對麵,硬碰硬,沒有餘地,無從分辯,不知懺悔。你小時候就接受人定勝天的思想,殊不知到了後來,三十五歲那年,你讀了《東周列國傳》,才明白人定勝天的“定”字,不是“必定”的“定”,而是“安定”的“定”。這時候,你才驚愕得回不過神來,仿佛白活了這麼多年,也怪自己知識少。
寅次郎喜歡唱歌,但他的嗓子不行,還愛跑調,遠不及你,可他動不動就吼一下的一句歌詞卻非常好,你也特別喜歡。有時你會突然亮起你渾厚的男高音,唱起寅次郎愛唱的這句歌詞:“我要在這個世界上,好好地活下去!”聲音之洪亮,氣勢之威猛,震得窗玻璃打哆嗦,竟打斷樓下老太太敲木魚念南華經的連綿聲音。
門鈴響了。可能寅次郎又忘了帶我屋的鑰匙門,我得起身給他開門。下午也忘了叫物業派修門師傅過來修底樓的安全門,所以我得把自己的鑰匙串往樓下扔,小心別砸到他的頭。物體的自由落體運動是勢能與動能的迅速轉換,樓層越高,勢能越大,落到樓底的動能自然也大,若鑰匙掉下去,把寅次郎的腦殼砸個洞就闖禍了。沒錯寅次郎跟我不一樣,人家有老婆有小孩,家裏事情多,家庭責任大,出不得半點紕漏。
豪味佳旁邊是一塵不染的落地窗子,看得到湖邊的那叢蘆葦花。穿短裙別胸花的高個女孩端走桌上的空碟子,楊芳芳朝她點了點頭,一麵將咖啡杯移到自己跟前。蘇珊還在拿餐刀割她的第六塊烤肉片,吃得津津有味。這個維也納女人可從未有過減肥的念頭,她跟楊芳芳個頭一般高,年齡也差不多,但身寬卻是楊芳芳的三至四倍。
一個台灣男人走過來跟她們告別,聲稱很快要去浦東機場飛台北。他也姓楊,叫楊什麼給忘了,得查一查會議名單。他握你的手有點重,不知蘇珊是否也有這種感覺。蘇珊也是上午走,直飛維也納。她有兩個孩子,一男一女,全是金發碧眼,去年去她家做客時看到過。
那個高個女孩給她們續了咖啡後,再次退到服務台那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