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予卿九重闕(1 / 3)

予卿九重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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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秦挽裳

{序}

江陵城破的那一日天空中正籠著霧,靡靡煙色彌散在西梁皇城中,蕭瑟而冰涼。

長枕宮裏空落落的,宮女早就走了個幹淨,紛紛逃命去了。借著從緊閉的窗欞間灑進的暗沉的光,我換上宮裝,對著銅鏡挑了眉,點了唇。

待整好儀容,我緩緩走到外殿,而後拉開了長枕宮沉重的宮門。

涼意迎麵而來。

有個老太監恰巧在殿前經過,他看了我一眼,帶著疑惑,他似乎不明白為何國已滅,我卻還如此盛裝以待。

他低歎一聲:“公主殿下,昭端長公主已遞了降書,北周的軍隊馬上就殺進皇宮了,您自己快些逃命去吧。”說完,他搖了搖頭,便又慌慌張張地朝城門處跑去。

我朝遠處望去,遍地殘屍,將士的戰旗盔甲散落一地,西梁皇城的門被北周義軍的鐵騎踏破。

寒風夾雜著殺戮和血腥,在一片哀戚中,西梁,國破了。

屠城的火光迅速蔓延了青磚古舊的宮牆,瞬間將皇城吞噬。我輕輕地閉上眼睛,在一片妖冶的火海中,我仿佛看到陸恪清冷的容顏出現在我眼前。他模樣俊秀,眉目明朗。他喚我,寧安,寧安。

【一】

“公主……太傅來了。”

當芸碧哆哆嗦嗦的聲音不知從哪個方向傳來時,我和一群宮女太監玩捉迷藏玩得正歡快,然,“太傅”二字卻宛若一記驚雷猛地炸在我耳邊。

父皇考我學問時經常問我:“師者,太傅也,太傅何許人也?”

太傅何許人也?太傅豺狼野獸者也。每次我都這麼興衝衝地回答,雖然最後免不了被父皇一通責罵,但我仍是樂此不疲,固執至極。

父皇不明白個中緣由,但我的丫鬟芸碧卻是知道,她知道我身為當朝最受寵的公主,平日裏鬧起來連皇帝老子都不怕的人,偏偏栽在他陸恪陸太傅手裏,任他打壓折騰個遍。

每次我犯錯,他便會罰我抄《管子》,那些治國平邦的典籍無趣極了,讓我頭疼得緊。我無處尋仇,隻能逞這些口舌之快。

如今,若是被他看到我又頑劣了,他定會責罰於我。

我剛想解開覆在眼睛上的紅綾看個究竟,隨即又覺得芸碧在騙我。若是陸恪來了,怎麼沒有那些宮侍們請安的聲音?

我了然地點點頭,又向前摸索著。

指尖觸到一片衣襟,柔軟而冰涼,我心中一喜,趕忙將那人撲了個滿懷。

那人很瘦,似乎還很高,我一隻手攬著他的腰,一隻手摸向他的臉,猜想是哪個笨蛋太監被本公主捉住了。

可是,越摸我越覺得不對勁,越摸我越覺得心又涼了一層。

待到心涼得透徹時,我拉下紅綾,抬眼便看到陸恪正居高臨下地挑眉看著我,臉色淡然,目光清明。

“公主玩得可好?”連聲音都是涼涼的,如三月過穀的風。

我慢慢從他懷中挪了出來,訕訕道:“還好。”

周圍噤聲許久的宮女太監終於屈膝跪地:“奴才恭請太傅萬安。”

陸恪充耳不聞,隻是定定地看著我,問道:“《管子·治國》公主可會背了?”

我:“……”

“《說苑·理政》公主可讀完了?”

我:“……”

“那治國之道公主可是知道?”

我:“……”

我不知道。

陸恪看了我一眼,嘴角突然揚起一抹淺笑,微揚的弧度在明晃晃的陽光下刺得我心慌。

他說:“半個月後便是公主十四歲生辰,屆時皇上會帶著公主朝天祭祀,冊封王女,金鑾殿上麵見文武百官。可如今,公主卻連治國之道都不懂。不如公主把《管子》抄一遍,臣想,公主這樣或許就會明白得更快些。”

我:“……”

【二】

第一次見陸恪,是在我七歲那年。

據父皇說,那年我的頑劣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境界,在我一連氣走三個太傅後,他終於後知後覺地發現,尋常的夫子根本治不了我。

那是一個暖暖的午後,我正蹲在地上樂滋滋地往長枕宮一眾小太監臉上塗墨汁,母後出現在我眼前,挑花繡鳳的宮緞,發髻上華貴的金簪步搖在陽光下晃得人眼睛難受。

母後看了我一眼:“這是陸相幼子,陸恪。從今日起,他便是你的太傅。”

我以為母後又將誰家脾氣古怪的老頭兒給領了過來,我不耐地抬頭向她的身後看去,誰知這一瞧,便愣在了那裏。

那是一個小小的少年,並不長我多少歲。青色的長衫,長得白白嫩嫩,眉清目秀。他低頭看著我,身後的薄光襯得他眼睛清澈而明亮,一看便是教養極好的貴門公子。

他比那些老頭兒要好,他一定會帶著我玩。

那時我不知怎麼就十分固執地認為眼前這個長得十分純良的小公子一定是個好人,所以我滿心歡喜地跑到他眼前去拉他的袖子。

他扯了扯嘴角。

我以為他會和我一樣歡喜,可是,從他那稚嫩卻蹙起的眉頭來看,他沒有半點開心的樣子,反而是有些嫌棄。

是嫌棄沒有錯。

我自尊受挫,在宮裏橫行霸道了那麼多年,還從沒有人用這種眼光看過我。

我朝母後撇撇嘴,有些想哭。母後並沒有勸慰我,臨走前,她輕笑:“陸太傅,公主便交給你了。”

少年作揖,動作優雅:“是。”

我恨恨地瞪著眼前比我高出許多的人。仿佛是察覺了我的視線,他轉過身來看我,長袖拱手,不卑不亢,一板一眼道:“殿下乃我西梁儲君,關乎我西梁存亡。從今日起,臣會教殿下習書寫字,共學治國之道,以保我西梁天下一世國安。”

少年裝作老成的樣子仿若一個縮小版的夫子,我突然很詫異自己方才為什麼會覺得他和那些迂腐的老頭兒不同呢。

他拱起的衣袖上印著一方手印,那是我初始拉他時留在上麵的,黑色的墨跡在幹淨的衣服上突兀而滑稽。

陸恪就這樣做了我的太傅,從那天開始,我的人生一片黑暗。他張口閉口治國之道,每當我溜出去玩得正歡快時,他總是冷著一張臉出現在我麵前。

我曾像捉弄以往那些太傅似的捉弄他,可我卻低估了他的承受能力,不管是往他衣服裏丟泥巴,還是在他臉上畫王八,他始終板著一張臉不離不棄地跟在我身邊,嚴明恭謹。

我最終還是沒能趕走他。

所以,在我最愛玩的年紀裏,我的世界隻有治國論和藏書閣裏的萬卷書冊,當然,還有陸恪。

【三】

陸恪古板得很,他說讓我抄書,那便是一個字都不能少。

殿前的茜紗宮燈漸漸燃起,在夜幕中襯得這九重宮闕如天際中的點點星河。而這時,我終於意識到如果再不放水的話,今晚怕是不能睡了。

我拿起幾案上的宣紙,興衝衝地要往青玄宮跑去。那裏住著齊恒,他是姑姑的兒子,從小養在宮中,與我和陸恪一起長大。

齊恒臨摹的功夫厲害極了,每次陸恪罰我,他都能幫我蒙混過關。

不想,芸碧看到後慌忙拉住了我,為難道:“公主莫要往青玄宮走得太勤,長公主府的人,公主還是不要見的好。”

芸碧的話讓我很疑惑,齊恒是我的表哥,為何見不得?

芸碧輕歎一聲:“公主是皇上唯一的女兒,是要繼承大統的人。皇上近年來龍體欠安,留著長公主一脈,他總歸是不安心的。齊公子少年封王,曆朝未見,他人隻羨隆恩浩蕩,卻不知皇上隻是利用他牽製長公主而已。”

這話芸碧不止一次說過,她說得委婉,聽來聽去,我終於知曉她的意思——父皇是怕齊恒搶他的皇位。

我不明白芸碧為何會這麼想,父皇不是讓齊恒與我做伴才把他接到宮中來的嗎?再說,那皇位有什麼好?十一歲那年,父皇曾帶我去過金鑾殿,金漆龍騰,與君同座。

那時父皇將我抱在膝上,指著朝殿中的萬千臣民說道:“他日,這西梁便是我皇兒的天下。”

父皇的聲音滿是威嚴,眾人聽後紛紛附和,向我跪拜行禮。

看著這滿堂肅然,我突然覺得一切都那麼陌生。陸恪站在文官之首,十五歲的少年,身形挺拔而消瘦。

我想起宮中的傳聞,幾年前永樂宮裏有位極其受寵的妃子,紅顏惑主。為了皇位,父皇不得不聽從祖母的話,一尺白綾,將那女子殺死。

我突然有些害怕,我怕有一天我也會和陸恪分開,我怕有一天這唯一不懼怕我皇儲身份,真心待我的人,也會離我而去。

我不要這西梁天下,我掙開父皇的手,跑到陸恪麵前拉他的衣袖。殿中的大臣被我弄得一愣,父皇亦氣白了臉。陸恪無奈,扯了扯嘴角,輕輕拍了拍我的頭。

從那一日起,父皇便時常將我帶到朝堂之上。我雖百般不願,可這世間,除了我便再沒那麼一個人能坐在父皇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