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舒,女,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上海市作家協會理事。作品發表於《收獲》《十月》《人民文學》《中國作家》《小說界》《上海文學》等雜誌,多次被《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小說月報》《作品與爭鳴》《中華文學選刊》《作家文摘報》等刊物選載。曾就讀於魯迅文學院第八屆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獲首屆“中國作家”鄂爾多斯文學新人獎。中篇小說《陽光下的呼喊》入選中國當代文學最新作品2007年度排行榜。出版小說集《尋找雅葛布》;散文隨筆集《馬格德堡日記》,長篇小說《殘鎮》。至今,共發表小說散文等文學作品一百五十餘萬字。
一
阿莫還沒嫁到唐家時,我就認識她了。那時候,阿莫剛和春明訂婚沒多久,見了陌生人還害羞。我跟著我媽到唐家去做人客,阿莫躲在春明房裏不肯出來。唐秀寶拔高嗓門大聲喊她:阿莫,出來和客人打招呼啊!
唐秀寶是阿莫未來的婆阿媽(滬浦東方言:婆婆)。唐秀寶叫了三次,阿莫終於把她高挑挑的身軀從房間裏挪了出來。這個叫阿莫的大姑娘,梳了兩條很長很黑很粗的麻花辮,上身穿了一件紅白碎花的確良襯衫。唐秀寶踮起腳,湊到我媽肩膀上咬她的耳朵。她以為我聽不見,其實,那句帶著氣聲的悄悄話,我聽得很清楚:張會計,你看看,嘖嘖,看看伊的屁股,看看伊兩隻“媽媽”(滬浦東方言:乳房),嘖嘖嘖……
阿莫肯定也聽到了,臉上飛起兩團桃花紅,她低下梳著兩條麻花辮的腦袋,佝起圓滾滾的腰身,含胸站著,可還是藏不住胸前兩坨高聳的“媽媽”。
那一回,是唐家請我媽吃飯,我媽領我一道去。我不曉得唐家為啥要請我媽吃飯,我隻曉得做人客是一件很開心的事,不但有好東西吃,還可以逃避我舅舅每晚都要給我留的十道數學作業。
後來聽我媽說,唐秀寶攀上我們家這門親眷,是有求於她。唐秀寶的女兒春燕,初中畢業後一直沒找到工作,又不肯去種田,她已經在家裏吃了三年白飯了,再這樣下去,就要嫁不出去了。所以,唐秀寶就來找我媽攀親眷了,她認為,我媽肯定有本事不讓春燕呆在家裏吃白飯。可是我們家和唐家,又算是哪門親眷呢?
那天,唐秀寶跑到我媽上班的五金電器商店,站在櫃台外麵等我媽,一等就等了老半天。營業員小毛忍不住問她:唐秀寶,你立在這裏已經半個鍾頭了,你到底要做啥?
唐秀寶笑笑說:我尋張會計。
小毛很瞧不起這個矮得像侏儒一樣的女人,他皺了皺眉頭:你尋張會計可以,但你不要立在當門前,你這樣會影響我做生意的曉得嗎?
唐秀寶身上背著一隻沉甸甸的老布花袋(滬語:裝棉花的布袋),看起來倒像是老布花袋背著她。唐秀寶和老布花袋齊心協力地從櫃台正前方退到壁角落,她笑嘻嘻地對小毛說:我不影響你做生意的,顧客來了,我會幫你介紹的。
唐秀寶這麼說,小毛就有些生氣了:用得著你來介紹?要我們營業員做啥的?
小毛最聽不得別人對他指手畫腳,除了他的師傅我媽張會計。小毛頂替他爺爺裝卸工老毛,才成了供銷社裏的一名職工。他在電器商店當上營業員,實在很不容易。也不曉得小毛小學有沒有畢業,總之來上班前,小毛的爺爺老毛給他惡補了好幾天功課。老毛拿出一張十元麵額的鈔票,問小毛:這是幾塊?
小毛一看,響亮地回答:十塊。
老毛又拿出一張二兩的上海糧票:這是啥?
小毛說:糧票。
老毛點點頭:這張糧票,是多大的?
小毛想了想,再次響亮回答:這張糧票是一碗小陽春麵大的。
老毛又拿出一張半斤的糧票:這是多大的?
這一回,小毛想的時間有點長,不過他想了一會兒,還是回答出來了:這是一碗中陽春麵加兩隻肉饅頭大的。
小毛曾經用一張二兩的糧票在劉灣鎮上的川楊飯店裏吃過二兩一碗的小陽春麵;小毛還曾經用一張半斤的糧票在川楊飯店裏吃過三兩一碗的中陽春麵,吃完陽春麵離開飯店時,還帶了兩個肉包回家。小毛沒吃過四兩一碗的大陽春麵,要是吃過,他一定會多一種認識糧票的方法。老毛就想:小毛這個男小囡,還是很聰明的,吃過一次陽春麵,就記得一張糧票。不怪小毛不認糧票,怪隻怪自家平常日腳沒有好好教他。
那幾天,老毛把積累了一輩子的知識學問都教給了小毛。
小毛終於頂替裝卸工老毛,進了劉灣鎮供銷社。照理,他應該繼承老毛的事業,去裝卸隊做一名光榮的搬運工。可是小毛沒有他爺爺老毛那樣一副好身板,如果叫他去做搬運工,估計當場就會被貨物給反過來搬運了。小毛是個難題,不識幾個字,當然也不可能坐辦公室。幸好,小毛對人民幣、糧票、油票、肉票等等市場上流通的貨幣和票證相當熟悉,所以,供銷社主任就對我媽說:張會計,帶一帶小毛吧,讓伊到你店裏學學生意。
就這樣,小毛當上了營業員,成了我媽張會計的徒弟。老毛一高興,就請裁縫給小毛做了一件“嗶中”。我們劉灣鎮人,把嗶嘰料子中山裝叫“嗶中”。穿上了嗶中的營業員小毛,就變得“老嘎三四”(滬語:資格很老的樣子)起來,見了比他輩分大的,也直呼其名。不過,這一天他老嘎三四地叫矮女人“唐秀寶”的名字,他是無論如何不會想到,日後唐秀寶會變成他的丈母娘。
櫃台的高度剛好及唐秀寶的肩膀,矮女人唐秀寶站在櫃台外麵耐心等候著,一直等到一左一右推著兩輛腳踏車進店堂的我媽。我媽是個女強人,我媽當時擔任五金電器商店的負責人,用現在的話說,我媽是經理。那時候,還不流行叫經理,人人叫我媽“張會計”。我媽是會計出身,我媽二十歲被分配到劉灣鎮供銷社工作,一來就當上了會計。所以,“張會計”的稱號一直持續到我媽退休。
唐秀寶跟在我媽身邊,瘦黃的臉上堆滿了笑,說話聲混合在鏈條轉動的“噠噠”聲中:張會計,你來啦?張會計,要不要我幫忙啊?張會計……
我媽根本沒工夫搭理她,我媽兩手分別扶著兩輛嶄新的鳳凰牌自行車的籠頭,衝櫃台內喊:小毛,來推腳踏車。
穿著藏青嗶中的小毛,正背朝櫃台,捏著一麵小鏡子摘下巴上的胡子。小毛自從當上營業員,就開始長胡子了。天曉得小毛在家待業的時候怎麼就不長胡子。小毛的胡子一看就從來沒剃過,胎毛似的,軟綿綿、毛茸茸,一點硬度都沒有。我媽一喊,小毛就丟下小鏡子,衝出櫃台,接過我媽手裏的腳踏車,往店堂角落裏推去。
我媽這才有空看一眼跟在她身邊的矮女人,她用一團回絲擦著手上的機油,氣喘籲籲地問:唐秀寶,你尋我?啥事體?
我們劉灣鎮,巴掌大塊地方,東街上爆米花的江老板放個屁,西街上代銷店的王寡婦就能聽到。不要說我媽認識唐秀寶,我都曉得,唐家宅裏的矮女人叫唐秀寶。我媽說:唐秀寶,你尋我?啥事體?
唐秀寶沒說啥事體,她把手伸進斜掛在身上的那隻老布花袋裏摸索著,然後,變戲法似的,一把抓出一隻蘆花母雞,舉到了我媽麵前。被困在黑暗中大半天的母雞因忽見天日而“咯咯”大叫了一通,仿佛是配合著唐秀寶,表達了它作為一樣禮物孝敬我媽張會計的誠意。
那年月,世上還沒有“行賄”或者“受賄”這樣的詞彙,至少在我們劉灣鎮上,是聽不見這種詞彙的。最多,唐秀寶的行為可以叫做“拍馬屁”。我媽張會計當然是不喜歡吃馬屁的,但是我媽張會計不喜歡吃馬屁,卻喜歡喝雞湯,吃白斬雞,吃紅燒雞塊,準確地說,我媽張會計的男人老蘇,以及張會計的女兒蘇小雪,都是喜歡吃雞的。所以,那一晚,唐秀寶的那隻蘆花母雞,就成了我們家的晚餐。我爸老蘇很能幹,他把一隻六斤重的母雞搞成了一雞三吃,雞腸雞心雞肝雞肫切成片用辣椒炒,叫“炒時件”;整雞煮了一鍋湯,雞撈出來切成塊,蘸醬麻油吃,那是著名的浦東名菜“白斬雞”;那鍋雞湯,放小白菜、粉絲,起鍋前撒點胡椒粉,鮮得來,眉毛都要落掉了。
這天傍晚,我爸對我舅說:小弟,今朝就在這裏吃夜飯吧。
我舅正在給我講解一道一元二次方程題,我還是個小學生,他就開始教我初中數學。本來,我舅一直在雲南做知識青年,後來,知識青年做膩了,他就跑回了上海。我舅還沒有結婚,當然沒有小孩,他把所有多餘的精力用來教育我了。我舅每次給我講解數學題時,都要說一遍他百說不厭的那段話:人道是,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數學,是理化的基礎,所以,學好數學尤為重要。來,看看這道一元二次方程……
正說到這裏,我爸走進來,對我舅說:小弟,今朝就在這裏吃夜飯吧。我去買瓶特加飯來,雞湯燉在爐子上,你看一下哦。
我爸到西街上的王寡婦那裏去買酒了。我舅怕雞湯燉壞,丟下一元二次方程,跑到廚房裏,站在那鍋雞湯前,一刻都不敢離開。其實,雞湯怎麼會燉壞呢?連我都曉得這個道理,我舅卻不曉得,我舅可真是個“書篤頭(滬語:書呆子)”。
我爸很快拎著一瓶“特加飯”黃酒回來了,接下來,我媽就快手快腳地撤了我攤在桌麵上的課本和練習簿,叫喚著:吃飯了吃飯了。
我舅搓著兩隻大手,方方正正的麵孔上染著兩坨紅撲撲的色暈。他喜滋滋地看著桌上的白斬雞,眼睛裏閃著亮晶晶的光芒。這種光芒,隻有在他給我出了一道我用三天也解不出的題目時才會閃現。我便也喜滋滋地在心裏罵了他一句:張仲人,書篤頭!
那一晚,我們全家都很感激唐秀寶,尤其是我。是唐秀寶的蘆花母雞,使我們在這個平凡的日子裏享受了一頓過節般豐盛的晚飯。唐秀寶的這隻老母雞,還讓我舅跟著我爸喝得滿臉通紅,臨走他也沒想起來,那道一元二次方程還沒給我講解呢。
二
就這樣,唐家成了我們家的親眷。唐秀寶說:張會計,以後,我們家春燕就認你做“過房娘(滬語:幹媽)”了。
我們吃了唐秀寶養的蘆花雞、麻毛鴨,吃了她自留地裏種的青菜、茄子、辣椒,還吃了她自己醃的雪裏蕻、臭冬瓜、鹹鴨蛋……我們吃了唐秀寶不少東西,我媽總覺得不安,吃人家東西,不會是平白無故的。那天晚飯,我媽挖了半隻鹹鴨蛋在飯碗裏,剛想吃,忽然想起什麼,對我爸說:老蘇,這個唐秀寶,做啥要拍我馬屁?
我爸呷了一口熊貓牌乙級大曲,咂了咂嘴,長得像列寧似的下巴朝天翹了翹:大概,伊想叫你幫忙弄張電視機票吧。
劉灣鎮上擁有電視機的人家,大概不會超過十戶,整條南市街上,就我們家有一台凱歌牌十二吋黑白電視機。我媽的電器商店,一年才進得到三五台電視機,鎮上人家買電視機,是要憑票的。至於電視機票如何分配,那就全在我媽手裏了。所以,來拍我媽馬屁的人真是不少,隻不過,誰都沒有唐秀寶拍得殷勤。
我媽畢竟是女人,容易心軟,她覺得,如果唐秀寶為了一張電視機票就請我們吃那麼多雞鴨蔬菜,倒有些過意不去。再說,即使有電視機票,我媽也不會給唐秀寶的,排隊等電視機票的人多著呢,我媽可不是那種吃人家點東西就嘴軟的人。縣供銷社已經通知了,年底給劉灣鎮五台電視機的額子,到目前為止,來我媽這裏討電視機票的人已經超過二十個。我媽按照慣例,給這二十人列了先後排名。排行第一的是供銷社主任,主任的兒子今年要結婚,新房裏擺一台電視機,那是很紮台型(滬語:體麵)的;排行第二的是劉灣鎮小學校長,校長急著要把女兒嫁出去,我媽說:再不給票子,校長的囡,肚子就要顯形了……排行第九的是五金廠車間主任,排行第十的是房管所出納員……排行十七的是肉莊裏殺豬的許屠夫,排行十八的是裁縫鋪子的張師傅……這麼排下去,一直排到二十,也輪不到唐秀寶。
我媽歎了口氣:哎,為了一張電視機票,犯得著嗎?老蘇,唐秀寶送來的鹹鴨蛋,還有幾隻?
我爸又呷了一口乙級大曲,列寧下巴再次翹了起來:你這個女人,真是狗皮倒灶(滬語:小氣),你是想把吃剩下的鹹鴨蛋還給人家?這個人情,你是還不清爽了,還不如請唐秀寶到家裏來吃頓飯。
我媽皺了皺眉頭:不是我不歡迎,我忙得一塌糊塗,哪裏有空請伊來吃飯?
我爸呷完小酒盅裏的最後一口酒,嘴角一抽,發出一聲愜意的“噝——”,然後翹著下巴說:那你去買樣禮品,送給唐秀寶好了。
我爸的建議讓我媽緊皺了一頓飯工夫的眉頭終於展開了,我媽雷厲風行、立竿見影,當即從五鬥櫥最上麵的抽屜裏拿出一個小本子,開始她每天雷打不動的記賬工作。我媽早已不做會計了,但她還保持著一名會計的良好習慣,家裏的開支,她每天都要軋賬,五分蔥薑、八分粗鹽都要記下來,不軋到收支平衡,她是不肯睡覺的。這天晚上,我媽軋賬軋到很晚,她要預算出一筆用於購買禮品的開銷。我躺在床上,聽著隔壁房裏連續不斷的算盤珠子撞擊聲:踢踏、踢踢踏踏、踢踏踢踏……節奏明快,聲音清脆。我聽了很久,聽得都快要睡著時,我媽才軋完賬。睡意朦朧中,我聽到我媽對我爸說:我算過了,下個月去掉日常開銷,留出三十隻羊,買塊全毛褲料送給唐秀寶。
我媽“窸窸窣窣”地脫衣服,嘴巴還不停地說:“早曉得要花鈔票,還不如不吃伊的雞鴨蔬菜。”
我實在不敢相信,買一塊全毛褲料要三十隻羊,山羊還是綿羊?全毛料子可真貴啊!要是把三十隻羊身上的毛剪下來,織成料子,能織出多大的一塊布啊!仰麵躺在床上,看著白石灰屋頂,我發現,我們家屋頂的四個角上,有三個掛著透明的蜘蛛網。蜘蛛有那麼多腿,要是給蜘蛛買塊全毛料子做褲子,那要多少隻羊啊?這麼想著,我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到了下個月五號,我媽領了工資,我爸也領了工資。我爸和我媽的工資加在一起,有一百四十二塊。我媽從一疊鈔票裏抽出一張十元紙幣遞給我爸:老蘇,這個月的零用鈿,你拿去。
我爸接過十元錢,塞進襯衣胸袋,眼睛卻盯著我媽手裏更多的鈔票:香煙漲價了,大前門吃不起了,隻好吃飛馬牌了。
我媽說:下個月再給你漲零用鈿,這個月要買全毛料子。
我媽從那疊錢裏又抽出三張十元紙幣,塞進自己口袋:三十隻羊,明朝我就去布店剪料子。
我忍不住叫起來:姆媽,羊哪能介便宜?一塊洋鈿就能買一隻羊,買全毛料子太不劃算了,我們買羊回來剪毛,再織成料子好了,剪掉毛的羊,還可以殺了吃肉。
我爸張開嘴,露出煙牙大笑起來:小雪,你舅舅每天教你做數學題,伊是哪能教的?你再跟著張仲人學數學,你也要跟伊一樣,變成“書篤頭”了。
我知道,我爸這話的意思,就是說我舅是書呆子。我爸的意見和我一樣,我得了我爸的支持,心裏很得意。
第二天,我媽說:唐秀寶這個人,真是黏,全毛料子倒是收下來了,不過,一定要請我們禮拜天去吃飯。
我爸撇撇嘴,列寧下巴一翹,不屑地說:我是不會去的,你自家去好了。
我媽一轉身,看見我站在邊上,就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點點頭說:小雪跟我去吧,十多歲的小囡,正好胃口大,領出去不吃虧。
我爸就說:你這個人,真是算進不算出。
我爸的這句話我也懂,意思就是我媽很摳門。
周末,我媽張會計帶著那塊全毛料子,和小學生蘇小雪上唐家做人客去了。就是那天,我見到了阿莫。我見到了阿莫不算,我還聽到唐秀寶在我媽耳朵邊咬的那句話:張會計,你看看,嘖嘖,看看伊的屁股,看看伊兩隻“媽媽”,嘖嘖嘖……
我偷偷觀察紅著臉的阿莫,大辮子、圓麵孔、白脖子……哎呀,她的兩隻“媽媽”,真的很大呀,雖然紅白碎花的確良襯衣嚴絲合縫地罩住了她修長而渾圓的身體,可我還是看到阿莫的胸口高高聳起著,像兩座開著紅花和白花的山包包。不是小小的山包,是大大的山包。
唐家的這頓晚飯,真是太豐盛了。我一眼就看見最喜歡吃的糖醋排骨擺在八仙桌的那一頭,我站起來伸筷子去夾,可夾不到,小菜太多了,鋪了一台麵。唐秀寶就叫坐在那一頭的阿莫把整盤糖醋排骨移到我麵前,阿莫剛端著盤子站起來,春燕就把盤子從阿莫手裏搶了下來,繞過桌子走到我身邊,往我碗裏撥了很多排骨:小雪,吃吧,這一盤全是你的。
春燕和唐秀寶一樣,黃臉,矮個,又瘦又小,站在那裏,比八仙桌高不了多少,難怪我對她一點都沒注意,好像唐家沒有春燕這個人一樣。春燕搶走了阿莫正要端給我的糖醋排骨,我覺得有些對不起阿莫,就很不好意思地看了她一眼。阿莫站在對麵,還沒來得及坐下,她衝我一笑,笑得很好看,兩隻大眼睛和兩條粗眉毛一起往兩側斜吊起來,就像《紅燈記》裏的李鐵梅,又漂亮又英勇的樣子。
我一邊啃排骨,一邊看著對坐的阿莫。阿莫的麻花辮簡直像兩條黑蟒蛇,又粗又亮;阿莫的劉海撇成八字形,像舞台上撩開的兩片幕布;阿莫吃東西的時候,嘴巴不張開,隻微微嚅動,很斯文的樣子;阿莫的身體靠著八仙桌,她的“媽媽”頂到桌邊上了……
三
兩個月後,春燕就到鎮辦絲綢服裝廠裏去上班了。原來,唐秀寶攀上我們家這門親眷,讓春燕認我媽做“過房娘”,不是想問我媽討電視機票,而是為了請我媽幫忙給春燕找工作。我媽說:怪不得,我想也是,一張電視機票,哪能值介多雞鴨蔬菜?既然吃了人家的東西,那就隻好幫人家想想辦法了。
我媽手裏最值錢的就是電視機票,後來,又有了洗衣機票、冰箱票,這些時髦的電器,都是我媽店裏的商品。我媽把這一年的五張電視機票,分派給了她排行榜上的前五名。我媽從來沒告訴過別人,其實,她手裏每次都會有一張機動票。這一回,她就把機動票給了絲綢廠的廠長。我媽很少動用她的人際關係,為了春燕,她動用了。準確地說,為了我們吃掉的那些蘆花雞、麻毛鴨,我媽也拍起了人家的馬屁。
春燕成了我媽的“過房囡(滬語:幹女兒)”後,經常到我們家來做人客。春燕工作解決了,沒忘了恩人張會計,每次來,她都會帶來自家種的蔬菜或者養的雞鴨。她不是“過河拆橋”的人,也不是“有事有人,無事無人”的人。這兩句話,是我媽說的。
每次春燕背著沉甸甸的老布花袋踏進我們家的門,我都誤以為是唐秀寶來了。一樣的齊耳短發,一樣的矮冬瓜身材,一樣的黃瘦臉。湊近了看,就不一樣了,春燕的黃瘦臉像一隻剛摘下的長南瓜,唐秀寶的黃瘦臉像一隻三個月前摘下的長南瓜,一個飽滿,一個皺皮疙瘩。不管是新摘的南瓜還是儲存了很多日子的南瓜,總之像南瓜,就不會好看。我喜歡白白嫩嫩的阿莫,我不喜歡黃黃瘦瘦的春燕
雖然我不喜歡春燕,但我喜歡春燕斜背在身上的那隻老布花袋。春燕一進我們家的門,黃臉上的小眼睛就笑成了兩條縫,人還沒站定,手已經伸到掛在身上的老布花袋裏去了。接下來,就是令我滿懷期待又焦急萬分的半分鍾,春燕會從老布花袋裏摸出什麼來呢?這可真是一隻魔術袋啊!為了這隻魔術袋,我對春燕的態度也好了許多。要是春燕從魔術袋裏摸出來的是青菜、蘿卜、茄子,我是不會給她笑臉的;她摸出的是雞蛋、芥菜餅、黃金瓜,我就給她一點點微笑。有一次,她摸出了一條湖藍色的真絲百襇裙,我就讓她和我緊挨著坐在小板凳上,一起看一本新買的連環畫《紅樓夢》。我還給她講解了賈寶玉和林黛玉的關係,我說:賈寶玉是老太太的寶貝孫子,林黛玉是老太太的寶貝外孫囡,他們兩個要好了,你曉得啥叫“要好”嗎?
春燕一臉狐疑地回答:我曉是曉得的,要好就是軋朋友(滬語:談戀愛)。不過,一個是老太太的孫子,一個是老太太的外孫囡,他們是親眷,哪能可以軋朋友呢?
那天我的耐心很好:古時候的小姐,是不可以走出家門的,不出家門,伊就碰不到別的男人,碰不到別的男人,伊就沒辦法和別的男人軋朋友,伊就隻好和自家屋裏的男人軋朋友了。
春燕若有所悟地看著我:哦——還好,我們不是古時候的小姐。
我首肯春燕的意見:嗯,是的,還好,我們不是古時候的小姐。
我們頭碰頭,湊在連環畫上,一直看到賈寶玉和林黛玉軋上了朋友,可是又冒出了一個薛寶釵。這一回,春燕聰明地猜到,薛寶釵也想和賈寶玉軋朋友,春燕就有些氣憤了:薛寶釵真不要麵孔,人家好好的,伊倒跑來插一腳。
我的耐心還沒有用完:薛寶釵也是小姐,也不可以走出家門,家裏的男人,就隻有賈寶玉,叫伊跟啥人去軋朋友?
就這樣,十歲的蘇小雪和二十歲的春燕並肩坐在小板凳上,看起來就像兩個小學生在看連環畫。最後,故事發展到賈寶玉揭開林黛玉的紅蓋頭,發現林妹妹變成了寶姐姐。春燕的憤怒終於爆發出來,她從小板凳上“騰”一下站起來,咬牙切齒地說:要是讓我碰到薛寶釵,我當場給伊一記耳光!
我仰著脖子看春燕,她站著,我坐著,這樣她就比我高出很多,我的腦袋正及至她的臀部,她黑色哢嘰褲子的屁股,就在我眼前,我看得清清楚楚。春燕的屁股真小,小得撐不滿褲子,她的褲子,就像一條掛起來晾著的抹布,皺巴巴、空蕩蕩的。我就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阿莫,一想到阿莫,我就偷偷看了一眼春燕的胸口。我發現,春燕和阿莫是完全不一樣的,阿莫的胸口有兩座高聳的山包包,春燕的胸口是壓路機剛開過的柏油馬路,她沒有阿莫那樣的“媽媽”。
我又低頭看自己的胸口,真是太不幸了,我的胸口,居然和春燕一樣,也是壓路機剛開過的柏油馬路。可我還是一個小孩,我媽說,小姑娘一到十五歲,就發育了。春燕已經二十歲了,怎麼連“媽媽”都沒有呢?她有沒有發育過?等我十五歲的時候,我會和春燕一樣,依然是壓路機剛開過的柏油馬路呢,還是會像阿莫那樣,胸口長出兩座山包包?
這麼想著,就聽見門口有人問話:張會計在屋裏嗎?
身穿藏青嗶中的小毛,手裏托著一個報紙包,畢恭畢敬地站在我家門口。他衝我笑了笑,腦袋一伸,掛著兩撇八字胡的臉,就伸到了門檻裏邊:小雪,你姆媽,張會計在嗎?
我衝著房間裏喊:姆媽,姆媽,小毛來了!
小毛的兩條腿跟在八字胡後麵,進了我家的門檻。小毛的胡子已經留得蠻長了,雖然並不濃密,但畢竟像胡子了,小毛這個人,看上去就成熟了許多。
我媽趿著拖鞋從房間裏出來,嘴裏還在哼《梁山伯與祝英台》:“我家有個小九妹,聰明伶俐人欽佩……”兩隻玫瑰紅塑料拖鞋響亮地敲啊敲啊,敲到了房門口:小毛來啦,夜飯吃過了嗎?尋我啥事體?
小毛把托在手上的報紙包遞給我媽:張會計,夜飯我吃過了,這是我爺爺叫我拿來的,剛燒熟的珍珠米(滬語:玉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