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殖微粒
欲望都市
作者:雷輝誌
上篇
下午三點多,天空就矮了下來,空氣中有雨的腥味。是夏日的雨腥,蓄滿了生殖的微粒。公車再不來,她就要放棄已然枯等的四十分鍾,改搭計程車了。站牌底下另有一個男人,他也在等。城市的噪音持續淹進耳朵,為苦悶的等待計時。待新的噪音加入,行人開始快走,大雨就落下了。
男人不等了,攔下一輛計程車,臨走前轉頭問她:你往哪個方向,要不要送你一段?
素昧平生,就這樣搭上陌生男子招來的車,太危險了吧?你怎能確定那輛車與那個人,不是串通好的?
她草草估算了風險,對陌生男子進行了一秒鍾的快速掃描,決定上車。畢竟,在自己生活的城市搭便車,實在太好玩了。男人穿襯衫、休閑褲,肩著方形手提袋,對手機裏的世界異常關注,直覺告訴她不會有事。直覺傾向相信。相信這個男人隻是慷慨熱心,即使他是在她之後才到站等車的,並不表示他可能在算計什麼。好歹他也等了半小時的車,早該不耐煩了。是落雨先將兩人送進雨遮底下,再送入車廂裏的。城市人無法違逆公共汽車老邁的權威、無法算計天氣、無法慫恿雨。
上車後,男人溫和地譴責了一番,說她做了一件大膽而危險的事。“你不應該輕信陌生人,以後別再這樣了。”她沒反駁,隻說謝謝。“我隻是搭個便車。”她心想,不必得罪他,也懶得以辯辭誘惑他。對她來說,直覺或衝動,是由無數經驗累積而來的判斷,根本算不上冒險。“冒險”是人間稀有物,不是想要就得以經曆的。
中篇
過了橋,就接上捷運了。她下車,再次謝了陌生人,趕赴下午四點的采訪。好險,沒有遲到,還有時間進女廁補補妝、試試錄音筆。侍者才剛送上飲料單,教授就穿著白袍出現了,抱著一摞檔案夾,他是從實驗室裏過來的。
采訪完畢,矮矮的天空降了幾個台階,雨還在下。她要求拜訪他的實驗室,索取他剛剛提到的論文,同時,也想看看顯微鏡底下,HIV病毒如何生長、怎麼分裂、如何壯大、怎麼衰亡。順便觀察HIV與血液的相處、與體液的相處、與唾液的交往,教授口中“各有各的不同”又是怎樣的不同。
校園咖啡廳與實驗室之間,有一條五分鍾的捷徑,由矮樹圍繞的石頭路。教授撐著傘,要落在身後的她跟上來。路很窄,一前一後步行比較自然,速度也快,但是教授很體貼,堅持與她共享雨傘。
假如雨很大,她會義無反顧擠進傘下的。問題是雨不大,淋一段其實不算什麼,然而,麵對采訪對象的邀請,硬是堅持落在傘外,就顯得小家子氣了。於是共用一把傘,並肩而走,在狹仄的石頭路上擠迫著,維持合宜的距離。細雨中趕路不成,倒像是散步了。
夏日的雨滴是透明的,攜帶著破碎的陽光與彩虹的預感,把樹葉打亮,也把鞋尖打亮,似乎連石頭都上了顏色。教授見她右肩被打濕了,出手表現紳士風度,她的右肩就進了他的臂彎。“實驗室冷氣很強,衣服濕了怕會感冒。”他說,“我多淋一點沒關係,有衣服可以換。”之後再也不動聲色,她也不動聲色。
雨中蓄滿了生殖的微粒,有黑色的事物在其間顫抖。
教授的手臂還算安分,沒再出現任何多餘的、瑣碎的移動。掌心一路穩穩靜靜,擱在她肩上固定的位置,手指也乖乖的,不遊不移、不滑動,彷彿無心一般,簡單無求。這令她無從判讀,沒理由抱怨,也不好主動掙脫,以免顯得小氣、多疑,倒像是往自己的身上貼金了。究竟是遇上了高手,還是──該怪自己心思混濁?幸好這男人對她毫無吸引力,不構成困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