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8年,秋。
路邊老梧桐樹,一片邊上泛黃帶卷兒的葉子失了眷念棄它而去,被風一吹,飄離樹幹幾米遠,躺在大街上。一雙藍黑厚底的鞋子匆匆踩過,薄脆的枯葉發出輕微的“啪”聲,便四下散了。
那雙著藍黑色鞋的腳一路小跑,進到一個茶樓裏。那茶樓高掛“戲語軒”三個字,風骨隱沒。茶樓兩旁豎了十幾個牌子,花環繞著,大紅的底兒,上寫“梁山伯與祝英台”、“方君秋先生名段”等字樣,顯是有戲正當演著。
茶樓裏倒是熱鬧,看台下裏三層外三層裹了個嚴實。有些身份的端坐在擺放整齊的太師椅上,邊聽戲邊搖頭晃腦用手打著拍子。普通百姓想聽戲的,前麵占了好位的端了小板凳坐了,外圈的都站著,更外頭的則搬了石頭墊在腳下,累是累了些,倒也看得起勁。小娃兒們騎在大人頸上,伸長脖子往裏湊,戲是聽不懂的,圖個熱鬧。小販掛了繩在脖子上,托著個木架攤兒,上麵擺了香煙、瓜子兒之類,四下裏轉。小二彎腰捧了熱騰騰的毛巾遞給前排的大老爺:“爺,擦擦手?”那大老爺吐了口痰,“嗯”了聲接過,擦了手,隨手再甩給他幾毛錢,小二連迭聲地道謝。
“當當”幾聲,戲就開鑼了。
藍黑鞋的主人是個五十來歲的人,臉頰削瘦,顴骨突出,襲了身長褂,管家模樣打扮,看來很是精明。他習慣性地蜷著背,一路疾步上了樓,和著鑼點子,將樓梯踩得“登登”作響。
樓上是雅座兒,居高臨下,戲台上一舉一動看得分明。但今天的雅座被人包了圓兒,所有桌椅撤去,隻在最中間搭了一張披了虎皮的太師椅,周圍立了兩排荷槍實彈的士兵,人人的臉上都像封了蠟,毫無表情。
座中的人也是約摸五十歲上下,軍裝打扮,臉方目利,氣勢凜然,讓人望而生畏。
那管家打扮的人湊近他耳邊:“老爺,那邊兒來了消息……”
左森眯著眼睛聽戲。一手很是享受地在腿上打著拍子,另一手輕輕一擺,阻止他再說下去。管家很識趣地退過一邊靜候著,不敢擾了他的雅興。
台上正上演著梁祝化蝶的段子。隻見那祝英台身段風流,舉手投足間自有一襲嬌媚,眼波流轉處多了幾許癡慎,腔調婉轉,吐字如珠落玉盤,令人心馳神蕩。她正是戲班裏的當紅花旦,那外頭花牌上寫的“方君秋老板”,方一出場亮了個相,台下便發出山呼海嘯般的喝彩聲。
“來,這是我打給方老板的二十塊,記上。” 玉器店的馮老板大手一揮,將茶館的老板何文亮招到麵前,從袖袋中掏出個小包來。
何文亮不敢伸手來接,連連道:“使不得!使不得!”
馮老板一旁坐著的當鋪掌櫃趙世炎立馬將馮老板的手拉下,小心翼翼地朝閣樓上看了一眼,才道:“馮老板好大的膽,這城中誰不知道隻要有左大帥在,方老板的賞就隻有他給得,你是想要得罪左大帥麼?”
馮老板驚出一身冷汗,立馬將錢袋收回袖籠中:“我聽得起了興,竟忘了左大帥今日也在場!多謝趙掌櫃的提醒!”
樓上的人卻並未理會這台下小小擾攘。
聽了半晌,左森方才喚過管家曾泰東:“老曾,你看這方君秋唱得可好?”
曾泰東低聲應:“唱得好,人也標致。”
左森撫著下巴笑笑,稍微緩和了過於嚴肅硬朗的麵色,雖已知天命,隻看那麵容也仍有令女人動心的本事:“那你看這城中可有什麼人配得上她?”
曾泰東跟隨左森二十餘年,自然是明白他心思的,便道:“放眼整個芙蓉城,還有誰比老爺更有能力,更有權勢?”
左森故作搖頭狀:“嗬嗬,怕是紅角,做我的九姨太讓她委屈哪。”
曾泰東立即道:“能被老爺看上,自是她的造化。老爺放心,待我明日與那班主一說,再找個稱職的媒婆說和說和,必能為你辦妥!”
左森也不再推辭,問道:“那你看哪個媒婆有能耐玉成這好事?”
“若說到能耐,定要城西的王媒婆,她那張巧嘴兒,石板也能說穿個孔來。”曾坤東立即答道。
左森虎目微眯,滿意地點點頭:“這事也不用你去辦了,回頭知會二太太一聲,她自會處理妥當。”
此時那台上,墓中跳出個梁山伯,也是個俊秀的胚子。麵孔雖新,但功架十足,唱念做都與方君秋配合得恰到好處,一對璧人很是相稱。
於是台下便有人議論了。
“這演梁山伯的是個生麵孔,以前好似沒見過?”坐在馮老板身旁的是全城最大綢緞莊顧老板,他吃了口茶悠然道。他對剛才的事可看得一清二楚,自己不沾身倒是一派輕鬆。
尚自擦冷汗的馮老板抬頭看了一眼,道:“嫩頭小子一個,前幾場已經出來過,戲還是不錯的。”
何文亮“嗬嗬”一笑,插話道:“馮老板這回可眼誤了,怎的沒看出來那是個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