質夫在一張紅木椅上坐定後,便也用了英文對吳風世說:“這是你情人的房麼?陳設得好精致,你究竟是一位有福的嫖客。”

“你把條件講給我聽吧,我好替你介紹。”

“我的條件講出來你不要笑。”

“你且講來吧。”

“我有三個條件,第一要她是不好看的,第二要年紀大一點,第三要客少。”

“你倒是一個老嫖客。”

講到這裏,吳風世的姑娘進房來了。她頭上梳著辮子,皮色不白,但是有一種婉轉的風味。穿的是一件蝦青大花的緞子夾衫,一條玄色素緞的短腳褲。一進房就對吳風世說:“說什麼鬼話,我們懂的呀!”

“這一位於老爺是外國來的,他是外國人,不懂中國話。”

質夫站起來對荷珠說:“假的假的,吳老爺說的是謊,你想我若不懂中國話,怎麼還要上這裏來呢?”

荷珠笑著說:“你究竟是不是中國人?”

“你難道還在疑心麼?”

“你是中國人,你何以要穿外國衣服?”

“我因為沒有錢做中國衣服。”

“做外國衣服難道不要錢的麼?”

吳風世聽了一會,就叫荷珠說:“荷珠,你給於老爺薦舉一個姑娘吧。”

“於老爺喜歡怎麼樣的?碧玉好不好?春紅?香雲?海棠?”

吳風世聽了海棠兩字,就對質夫說:“海棠好不好?”

質夫回答說:“我又不曾見過,怎麼知道好不好呢?海棠與我提出的條件合不合?”

風世便大笑說:“條件悉合,就是海棠吧。”

荷珠對她的假母說:“去請海棠姑娘過來。

假母去了一會回來說:“海棠姑娘在那裏看戲,打發人去叫去了。”

從戲院到那鹿和班來回總有三十分鍾,這三十分鍾中間,質夫覺得好像是被懸掛在空中的樣子,正不知如何的消遣才好。他講了些閑話,一個人覺得無聊,不知不覺,就把兩隻手抱起膝來。吳風世看了他這樣子,就馬上用了英文警告他說:“不行不行,抱膝的事,在班子裏是大忌的。因為這是閑空的象征。”

質夫聽了,覺得好笑,便也用了英文問他說:“另外還有什麼禮節沒有?請你全對我說了吧,免得被她們姑娘笑我。”

正說到這裏,門簾開了,走進了一個年約二十二三,身材矮小的姑娘來。她的青灰色的額角廣得很,但是又低得很,頭發也不厚,所以一眼看來,覺得她的容貌同動物學上的原始猴類一樣。一雙魯鈍掛下的眼睛,和一張比較長狹的嘴,一見就可以知道她的性格是忠厚的。她穿的是一件明藍花緞的夾襖,上麵罩著一件雪色大花緞子的背心,底下是一條雪灰的牡丹花緞的短腳褲。她一進來,荷珠就替她介紹說:“對你的是這一位於老爺,他是新從外國回來的。”

質夫心裏想,這一位大約就是海棠了。她的麵貌卻正合我的三個條件,但是她何以會這樣一點兒嬌態都沒有。海棠聽了荷珠的話,也不做聲,隻呆呆的對質夫看了一眼。荷珠問她今天晚上的戲好不好,她就顯出了一副認真的樣子,說今晚上的戲不好,但是新上台的《小放牛》卻好得很,可惜隻看了半出,沒有看完。質夫聽了她那慢慢的無嬌態的話,心裏覺得奇怪得很,以為她不像妓院裏的姑娘。吳風世等她講完了話之後,就叫她說:“海棠!到你房裏去吧。這一位於老爺是外國人,你可要待他格外客氣才行。”

質夫、風世和荷珠三人都跟了海棠到她房裏去。質夫一進海棠的房,就看見一個四十上下的女人,鼻上起了幾條皺紋,笑嘻嘻的迎了出來。她的青青的麵色,和角上有些吊起的一雙眼睛,薄薄的淡白的嘴唇,都使質夫感著一種可怕可惡的印象,她待質夫也很殷勤,但是質夫總覺得她是一個惡人。

在海棠房裏坐了一個多鍾頭,講了些無邊無際的話,質夫和風世都出來了。一出那條狹巷,就是大街,那時候街上的店鋪都已閉門,四周靜寂得很,質夫忽然想起了英文的“dead city”兩個字來,他就幽幽的對風世說:“風世!我已經成了一個living corpse了。”

走到十字路口,質夫就和風世分了手。他們兩個各聽見各人的腳步聲漸漸兒的低了下去,不多一會,這人人心脾的足音,也被黑暗的夜氣吞沒下去了。

1922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