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修牆記(1 / 3)

修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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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劉紫劍

河東古魏這個地方,雖然西南兩麵都靠著黃河,但在曆史上,一直比較幹旱。你在電視上看天氣預報,非常明顯,陝西的西安有雨,河南的洛陽有雨,但就是夾在這兩者中間的晉西南黃河三角洲,很少有雨,即便有,也是雨過地皮濕,成不了多大的氣候。今年說來奇怪,雨水特別多,從立秋前就開始下,隔三岔五就是一場。往年過了秋分,就是小麥播種的時候,但今年雨下得一直進不了地,直到寒露前後,才勉強把種子撒到地裏。

這天蒙蒙亮,明禮和紅雲老兩口就被雨聲吵醒。紅雲先起來,一邊洗臉一邊嘟囔著:還下啊,這都快遭災了。明禮因為昨天一腿兩腳泥的,剛把南溝的八分地種上,就放心多躺了一會。紅雲把外屋收拾完,又進來打掃裏屋,明禮緊著從炕上爬起來,免得老伴嘮叨。

但紅雲還是說:你得趕著和滿倉叔說說,這房子的後背牆要緊著拾掇啊,再這麼下兩天,肯定是個塌。

這個話提起來,明禮頭就大。滿倉是明禮的本家叔叔,就住在明禮家東側,今年都七十四了,腰不駝,背不彎,走路落地有聲,年輕時據說一天能吃一屜蒸饃,如今的飯量也抵得上小夥子。見天推著小推車上地幹活,即便到了冬閑時節,也很少見他歇著。早上帶一包蒸饃,一出去就是一天,晚上回來,小推車上是小山一樣的柴禾。

滿倉的老伴叫改改,明禮和紅雲叫姨的。這個姨長得,咋說呢,很喜劇,小眼睛,倒八字眉,塌塌鼻,突突嘴,額低頜闊,大耳稀發,以前隻是長相,上了年紀,背再一駝,就整個一豬八戒了。中莊的三有老漢會看風水和麵相,說改改就是一頭豬的命,隻是這一次投錯了胎。三有老漢搖搖頭:閻王爺也有犯渾的時候。

改改嫁到這個村裏也有五十多年了,很少上地幹活,每天主要的活路就是罵人。年輕時一村兩巷被她罵遍,為此也吃過苦頭挨過打,但架不住本性難移,堅持不懈罵下來,一村人都被她罵怕了,見了都躲。隻有滿倉躲不開,所以後來主要就是罵老伴。

滿倉年輕時脾氣躁,也曾經打過幾次。改改是一打就上吊跳井,時間不長,就把滿倉鎮住了。改改再和村裏人發生矛盾,滿倉反而幫起老婆,光是動嘴滿倉不管,改改嘴裏出來的難聽話三天都不帶重樣的,要動起手滿倉就不讓了。滿倉又是一身蠻力,所以在這隻有四五百人的小山村裏,這兩口子就成了一大禍害,一村人沒有敢和他打交道的。

隻有元方是個例外。元方是本家小輩,今年也四十多歲了,比滿倉低了兩輩,比明禮低了一輩。北京辦亞運會那一年,元方就從村裏搬出去,到離村五裏地的陽莊街上開了一間小鋪麵,專賣壽衣壽材。今年是2011年,二十多年經營下來,小鋪麵換成了三間兩室的大鋪麵,還在街西頭買了一塊地皮,院牆圈起來,蓋了滿院的房子。

元方在村裏的時候,年紀還小,住得也遠,沒受過改改的折磨;手頭寬裕以後,出手就大方,不論在陽莊街上看見了,還是回村裏來,很少空手,或者一包點心,或者一瓶罐頭,或者兩個肉夾饃。改改高興得,說起來,世上隻有我這孫子元方好。

改改一般是早上眼睛還沒有張開,嘴就張開了,一直罵到晚上上炕才歇嘴。至於罵的由頭就多了,村裏誰家起了新房,娶了媳婦,孩子考上了大學,甚而至於地裏的莊稼長得好,收成比較多,她看見了都不舒服,都要罵。

明禮和紅雲就在所罵之列,同是農村中的老兩口,雖然明禮小了滿倉整整十歲,但日子過得紅紅火火。人丁也興旺,三個孩子都有出息,兩個女兒一個在街上小學教書,一個在縣城製藥廠上班,兒子河東大學畢業以後分到外地工作。滿倉和改改呢,四十多歲上才生下一個兒子,取了個名字叫壯壯。可恰恰相反,壯壯出了滿月還像個耗子,長到兩歲才會開口,三歲才會走路,好不容易長大了,一直病病怏怏的,走路老是縮肩塌背,小夥子看起來像個老頭。村裏人都說奇怪,滿倉那麼好的身體,咋壯壯身子骨那麼弱?就有壓抑不住的興奮,說報應啊,改改那張嘴把老天爺都惹惱了,就換來一堆低低的笑聲。

這麼一個兒子,托紅雲做媒,費了天大的力氣,從中條山腳下娶了一個媳婦。媳婦進門不到三天,受不了改改的罵,一氣之下回了娘家。改改照自己的嘴巴抽幾下,讓兒子去叫媳婦。回來不到兩天,改改老毛病又犯了,就這麼三天兩頭地折騰,不到半年,媳婦就堅決不過了,要離婚。山腳下的人就是硬茬,娘家一個拖拉機直接開到家門口,下來一幫小夥子就把新房裏的東西往上搬。滿倉和壯壯剛衝上去就被人家控製住了。改改撲上去罵,被娘家媽和嫂子照嘴抽了十幾下,打得血淋呼啦。改改罵人有癮,但是並不傻,跑到巷裏去找人。但一村人誰願意幫她呀,一個站出來說話的都沒有。新房裏的東西,除了那鋪大炕和一套劣質家具,大到電視電風扇,小到便壺梳妝盒,被打掃得一幹二淨。

和尚跑了寺廟在,媳婦跑了媒人在。改改就去找紅雲鬧,先是要人,紅雲說人肯定是回不來了;又要當初下的聘禮和彩禮,紅雲硬著頭皮到媳婦家去了一次,被人家罵了個灰頭土臉,“我女子在他家過了半年,白過了?”改改不管這些,見天坐在明禮院裏罵。紅雲熬不過,和明禮商量了幾夜,賠了改改一千塊錢。當然,那也是八九年前的事了。

從此,紅雲見了改改再沒有話說,明禮則不然,當麵還是叔呀姨呀地叫。畢竟是本家長輩嘛,明禮說。

壯壯不結婚還好,一結婚知道了女人的好處,如今媳婦被母親罵跑了,渾身難受。聽人說母親這是一種病,精神病,也就是村裏人常說的神經病的一種。壯壯就要帶改改上縣醫院去檢查,一句話沒說完,改改撲上去連哭帶罵,連咬帶抓,兒子就灰心了,一心想著離開家。出外打工吧,沒人願意帶他,就到陽莊街上,找到門麵最大的“運寶大酒樓”,在那給人端盤子刷碗,逢年過節才回來轉一圈。

明禮父親還在世的時候,就煩了改改那張嘴,催著生產隊,早早圈了一副院子,搬離了柳家的老屋。但過不了幾年,滿倉也找生產隊圈了一副院子,還和明禮做了鄰居,以前是西鄰,如今是東鄰。

老話說得好,遠親不如近鄰。但如果是個惡鄰呢——還不如沒有!明禮一聽說滿倉又和他做了鄰居,就禁不住發愁,窩在椅子上抽著煙發愣。

紅雲看不過,說:難打攪就不打攪了,家家的獨門獨院,他過他的,咱過咱的,難不成還把咱吃了。

明禮說:我是後悔啊,當年蓋東廂房,後背也應該用磚砌的。

紅雲說:磚砌後牆,錢多得花不出去啦——你見誰家那樣燒包?土砌的又咋?他總要講理吧。

明禮苦笑一聲:講理就好了,你還不知道改改,她壓根就不和你講理啊。

明禮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他家的東廂房,蓋了總有二十年。那時蓋廂房,都是用磚砌了地基,三六的磚豎著砌起來做了梁柱,廂房的前牆和兩側為了好看,用二四的磚一溜砌上去。後背牆因為不在麵上,也為了省錢,都是用土坯壘上去,再用混雜了麥秸的泥巴厚厚地塗抹平整了。河東地麵上的廂房,一般都這樣蓋,以廂房的後牆作為兩家的界牆,左鄰右舍相互依靠,一來保溫取暖,二來避免風吹日曬雨淋。

滿倉家搬過來也有十多年了,像樣的房子隻有三間東廂房,也是為了給壯壯娶媳婦蓋的。其他三麵就搭了些大大小小的窩棚,有用作廚房的,有用作老兩口臥室的;靠明禮家的西側,三間窩棚做了牛舍,養了一頭牛,還放些雜七雜八的農具。

廂房高且闊,窩棚矮又小,所以明禮家東廂房的後牆有近乎一多半就在露天裏晾著。這種無所依靠的土牆,隻能四五年再用泥巴塗抹一遍,維修加固。雖然是自家壘的牆,但因為是界牆,在滿倉家院裏,做這個活計就需要得到鄰家的許可。

上一次維修後牆還是十年前的事。從大前年開始,明禮就不止一次和滿倉商量,想著找兩個匠人,一天的功夫就幹完了。就是在院裏弄個泥坑,再靠著西窩棚搭個架子,明禮說,完了我給你收拾好。

滿倉說:你改改姨的脾氣你知道,我得先和她商量。

明禮拿一包“永樂”煙遞過去。再見了麵,滿倉說:不行,你姨不情願。

這個結果在意料之中,明禮還是忍不住問:為啥?

滿倉眼睛看天,不看明禮,說:你改改姨說,你這樣一折騰,我那三間窩棚保不齊要塌架呀。

回來一說,紅雲冷笑,說:她想得美,兩家共用的界牆,一點力都沒出,靠著我的牆,還不讓我修。咋!我再給她把窩棚翻修了?

紅雲就去找滿倉,說:叔呀,你看咱兩家的界牆,我先壘起來的也就罷了,不能不讓修啊。後牆淋了這麼些年,牆皮都掉了,萬一塌了,我這邊住的是人,你那邊養的是牛,壓到那邊都不好。

滿倉同樣不看紅雲,看著天,說:你改改姨的脾氣你知道——不是我不讓修——你去和她說。

紅雲也不敢去捅馬蜂窩,就找了生產隊。因為明禮當過多年的村支書,村委會很當回事。當天晚上,婦女主任大春就去了滿倉家說合。看在大春進門提的兩盒糕點上,改改客套了幾句,一說到正事,就耐不住發作起來,說:我就不讓他修,咋?犯法啊?

這一帶村裏的規矩,年齡小的對了年齡大的,凡是說話沒有白張口的,必須帶稱呼。所以一村的人聊起來,都是爺呀奶呀,伯呀娘呀,叔呀姨呀,哥呀姐呀——真正論起來,像柳家這種有血緣關係的不多。大春抱著改改的胳膊撒嬌,說:奶呀,你咋會犯法呢?咱不就是商量嘛。

改改說:商量個屁!沒商量!

大春嗬嗬地笑,說:咱總不能眼看著人家房子塌吧。你說說你的條件吧。

改改正襟危坐了,說:對嘛!如今幹啥事都要講條件。我的條件就是,明禮想修他家的後背牆可以,別用我家的院子;想用我家的院子也行,就得捎帶著給我把窩棚翻修了。

那三間窩棚搭起來也有七八年了,當時就為了湊合,如今的架勢就不用提了。外麵下大雨,裏麵下小雨。外麵下小雨,裏麵下小雨。外麵停了雨,裏麵還能嘀嗒半個時辰。遇上大風天更驚心,窩棚“吱吱扭扭”地東搖西擺,沒有趴下就是個奇跡。所以村裏人提起來都覺得不可思議,想著老兩口膽子真大,窩棚一旦垮塌下來,裏麵的那頭牛,死不了也得受點活罪吧。

大春忍不住,說:奶呀,看你那三間窩棚,都成啥樣了。你說是捎帶著翻修,其實就是想讓人家給你重蓋嘛。自家的房子,讓別家給你蓋——世上哪有這樣的道理呀?

改改翻了臉,聲音一下提高了八度:啥是道理?我說的就是道理!

大春也掉下臉,說:這世上不光講道理,還要講法律的。你這樣做,影響了別人的權利,人家是可以告你的。

改改就咆哮起來了,一把揪住大春,說:好啊,讓他告,老娘我最喜歡打官司了。他不告他不是人。還有你這個騷娘們,整天挺著個奶子和男人們混在一起,屄毛才黑了幾天就給我講法律。法律咋了?法律是你家開的呀……

改改一旦開罵,不僅情緒激動,思維也非常活躍,東拉西扯,南轅北轍,常人是根本對付不了的。大春一看這陣勢,心底發虛,掙脫開了,落荒而逃。改改就對了西院的明禮家開罵,因為明禮和紅雲沒有直接找她,所以也就沒有點名。罵到滿天的星星都出來了,身上都涼颼颼的,那邊一句也不接,無趣地回到屋裏,覺得不盡興,對了牆角悶聲抽煙的滿倉又是一通罵,將滿倉的祖宗八輩一一問候過,才鳴鑼收金。好些日子沒這樣酣暢淋漓地罵了,改改感覺很踏實,所以也就睡得格外香甜。滿倉多年下來,早已修煉成精,雖然圪蹴在牆角,但也在罵聲中酣然入睡。

大春第二天就到了明禮家回話。大春也是四十多歲的人了,憋了一肚子氣,說:明禮叔,我看你就去鎮裏告他,我給你作證,讓派出所過來,給她哢哢戴上銬子,吱吱再捅她兩電棒,讓她再罵!

紅雲說:對!我明個就去鎮裏。大春你說像這種事,應該找誰呀?鎮政府,還是派出所。

明禮卻是不同意。他認為都是本家,這樣鬧下去讓別人笑話。不行咱退一步,就給他把窩棚修了,能花幾個錢?明禮捏著指頭算,花不了幾個錢。

紅雲不答應,說:這不是錢的事。這家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不能沾惹的。窩棚你給他搭起來,他就賴上你了,再出了事咋辦?萬一把牛壓死,咱給他賠牛呀?

大春也瞧不上,說:叔呀,咱讓是給好人讓,對了這號惡人,蹬鼻子上臉,讓到啥地步是個頭。再說了,知道的,說你高風亮節,息事寧人;不知道的,還以為你膽小怕事,軟弱可欺。

紅雲說:就是。啥一筆寫不出兩個柳,人家都不顧忌柳家的臉麵,就你整天還掂量著本家長本家短的。本家說起來,還不如二姓旁人。又對大春說:你曉得你明禮叔,一輩子了,遇到事麵子裏子都要考慮到,就落個自己受氣。

大春說:姨呀,你這話也不對,咱這方圓一片,誰不說我明禮叔是個講究仁義、知書達理的人,光咱村的支書就當了多少年。如今村裏有事,我們也還是要找明禮叔商量的。

這樣扯了一通,最後以紅雲說的為準。紅雲的意見其實就是沉住氣等,咱這邊是正兒八經的房子,他那邊是窩棚,不信熬不過他,等他的窩棚塌架了,咱們再整修。

主意是這麼定的,但明禮心裏總是不踏實。這幾年,還找過滿倉幾次,滿倉卻總是那句擋箭牌:我沒意見,你改改姨說行就行。

說話就過去了三年。想不到今年雨水這麼稠,明禮不止一次搭梯子看過,後背牆已經被淋透了,房子裏麵都能看到一坨一坨的水印。

明禮知道再找滿倉也是白搭,就和紅雲商量:這房子不敢睡了,咱換個地方吧。

明禮家這副院子在村裏說起來,也算個講究的人家。北房和門房都是滿院子扯開,整整五間的格局。北房供了祖宗牌位,靠牆立了四個大木櫃,存放糧食;中間的空地一般是家裏有啥大事,招待客人的地方。南邊的門房,大門開在左側,占了兩間;其餘三間一隔為二,一邊做了夏天用的廚房,一邊做了庫房,堆放了蒸籠、篦子,以及暫時用不著的鍋碗瓢盆。五間西廂房,中間隔開,大間是明禮父母住的,小間放滿了農具。十幾年前,明禮的父親先過世。兩年前,明禮的母親也做了古。雖然沒人住,但農家雜物多,也被塞得滿滿當當。就剩下明禮如今住的東廂房,也被隔開了,小間是兒子河東回家住的——雖然一年回不了幾天,還是按村裏最好的樣式收拾出來。大間再隔成套間,外屋是廚房,裏間他和紅雲老兩口住。這種布局最大的好處,在於灶台後麵連著煙道,煙道七曲八拐就鋪在炕底下,冬天一燒火做飯,整個大炕都熱了。

紅雲說:是得換個地方,可往哪兒搬呢?

老兩口看著滿院的房子,發起了愁。明禮一間一間尋思過去,說:咱把門房裏間收拾出來吧,那是前幾年蓋的,四周都是磚砌的牆,結實著呢。

紅雲想一想,也隻有這個法子了。老兩口簡單吃過飯,就快到中午了。雨天也上不了地,一般情況下,紅雲血壓高,是要中午眯瞪一會的。明禮不睡午覺,就夾著象棋袋子到後巷裏找幾個同齡人下棋。

因為要倒騰著搬家,老兩口就改了往日的慣例。明禮到南房裏間去歸置東西,一摞一摞地往北房轉。紅雲還在臥室裏收拾,先整理靠窗的桌子上,藥瓶,老花鏡,針線包,茶杯,還有電視機,閉路線和電源線一個個都拔下來。忽然——“轟”的一聲,一股巨大的氣浪撲過來,把紅雲一下壓倒在桌子上。

紅雲有點發懵,爬在桌上喘幾口,扭頭一看,後背牆上方塌出一個大洞,頂棚是葦席做的,被砸穿了,整個傾斜下來。塌下的土方已被雨水淋成了濕泥,把炕全部覆蓋了,還有些衝下來,已經埋了紅雲的小腿肚子。

紅雲是被眼前的一切驚呆了,都忘了呼喚。還是明禮聽到聲音,緊趕著進了屋,一眼看見叫出了聲:哎呀,牆塌了!

就伸出手拉紅雲,一拉出不來,再拉,紅雲反應過來,自己也使把勁,把腿拔出來。兩人退到外間,再伸頭看。洞口有一張方桌那麼大,從洞口可以看到雨淋淋的天,雨點斜斜飄進來。還好房梁的接口處不在這裏,房子也還結實,沒有倒塌的危險。

兩人相互看一眼,鬆口氣,感覺身上有點發軟。明禮蹲在地上,紅雲手扶了牆壁。明禮問:你……沒事吧?

紅雲低頭看看,一褲子的泥,鞋也不見了,卻是被埋在泥漿裏。紅雲生氣了,說:找隔壁去,還要死在他們手裏呀!

明禮說:先不說這,先把東西往出搬。

紅雲反應過來,兩手拍一下,說:對呀,炕上還有被子呢,都壓住了,快點快點。

明禮就拿了一把鐵鍁,紅雲直接上手,兩個在泥漿裏扒拉了半天,把掩埋在下麵的被褥掏出來,都被泥漿裹滿了,抱到北房;北房有幾個大櫃子,還有幾把椅子,就在上麵一個個鋪開。

一條巷裏的福娃和忠全聽到動靜,跑過來幫忙。時間不長,後巷的大春也來了。幾乎前後腳的,滿倉也進到家裏。幾個人顧不上說話,忙著搬家具。臥室裏的桌椅電視,包括外間的廚房用具,都一股腦地搬到北房。隻有北房最大,空地也最多。

全部忙完了,紅雲頭暈得站不住,沒有地方可躺,就斜斜靠在椅子上。其他人都蹲在北房門口,看著雨不止歇地下。明禮拿出煙給大家發,問紅雲:你咋樣?

紅雲說:還不是老毛病,血壓一高就暈。

大春說:滿倉爺呀,你看看你做的啥事嗎?好好的房子,不讓人家修,這家夥塌了,咋辦?

紅雲是一見滿倉,就憋了滿肚子的火,借著這句話,火氣一下子就上來了,說:是呀,今個老天爺照應,差點沒塌死在裏邊——塌死倒好了!一直要修,一直就不讓,這還讓不讓人活了?

滿倉吸一口煙,看著外邊的雨,說:我又沒說不讓你修。你改改姨的脾氣你們是知道的,她就那樣子嘛。

紅雲忽地站起來,又暈得不行,再靠在椅子上,說:你倒是啥時候說過讓修?我改改姨不好說話,你是個明白人吧。

大春也說:就是嘛。鄰裏之間,要相互照應的。

紅雲把腿拍得啪啪響,說:照應得好啊——你還是當叔的人——照應的房子也塌了。

明禮看越說聲音越高,趕緊擋住了,說:好了好了,紅雲你少說兩句吧。人沒事就好。滿倉叔咱到你那院子看一看,你那邊沒事吧?

滿倉把煙抽完了,不吭聲往出走。一眾人想跟著去了隔壁。進了院子,改改沒有出屋,大家就在院子裏站定看。因為是東風雨,塌掉的土方整個都倒在明禮那邊,這邊的窩棚一點沒受影響,但裏裏外外支滿了棍棒。

大春又忍不住了,說:滿倉爺,你這窩棚也真神了,這個樣子還倒不了。

紅雲說:窩棚有靠頭嘛。我的房子靠誰啊?這牆還是我壘的呢。

改改忽然自屋裏衝出來,說:咋?牆是你壘的我就不能靠了?

要放在往日,紅雲是不願意招惹改改的。但今個不一樣,紅雲覺得道理都在自己這一邊,就說:我讓你靠了,我敢不讓你靠哇,靠了也得讓我修啊。你知不知道,今個差一點沒塌死在裏麵!

改改就蹦起來了,說:塌死也是塌死在你屋裏,有我啥事?

紅雲再也忍不住,用手指著改改,罵道:沒見過你這號不講理的。塌死了,就要找你償命。

改改低了頭就衝過來,說:來呀來呀,如今這條老命就給你……

大家趕緊攔住了。明禮說:滿倉叔,你把我改改姨拉住吧。好好說著話,咋就吵起來啦?

改改是越有人勸越厲害的,眼看幾個人都拖不住,明禮就推了紅雲往出走。紅雲一邊走一邊回頭罵:老天有眼的,你把事做這麼絕,都不怕遭報應啊……

改改掙脫開幾個人的拉扯,跟著衝到巷道裏,喊著:我就是不讓你修!我就是把事做絕!我就是要老天報應……

明禮拖紅雲進了自己家,趕緊把門關上了。改改還在門外跳腳罵。明禮埋怨紅雲:你咋這麼沉不住氣?惹毛了她,咱的房子咋修啊?

紅雲兀自氣憤著:我不修了。我要告她,太他媽不講理了。

明禮說:告她啥呀?房子是下雨淋塌的,又不是人家推倒的。

紅雲說:她不讓修就相當於是她推倒的。告她殺人罪。

明禮說:甭胡說了,充其量就是個鄰裏糾紛。再說了,你也不想想,即便告了,政府一看她都七老八十了,能把她咋?還能抓起來關進去,不過也就是個調解嘛。

紅雲悶坐著生氣,隔牆又傳來改改的罵聲。紅雲牙關緊咬,說:天爺啊,我真想一刀捅了她。

明禮吃了一驚:殺人償命啊!一個豬狗不如的東西,你拿一命換她一命,值嗎?可千萬甭這麼想。

說話的功夫,兩個女兒接到電話,帶著女婿一起趕回來。縣城的二女兒家境較好,去年剛買了小車,到陽莊街上拉了姐和姐夫,冒雨回到家。四個人進了門,紅雲就哭出來了,拍著手說:還能見著你媽——今個差一點就死了。就咬牙切齒說起改改的無賴。

兩個女兒陪著紅雲說話。明禮帶了兩個女婿,去看倒塌的後背牆。明禮說:看這樣子,咋修啊?

大女婿是個匠人,一直跟著工隊在城裏蓋樓房,這段時間雨水多,就在家閑著。他仔細看過了,說:剛好借機會,把後背牆整個換了,全部拿磚砌上去。

明禮有點猶豫,說:那得多大的工程?不能補一下嗎?

大女婿說:整個牆都淋濕了,補是不頂事,說不定明個又塌一處。工程也不大,就是換個牆嘛,隻要把材料備齊,雨停了就可以開工,承包給人家小工隊,也就三四天吧。

紅雲在後麵聽見了,說:是呀,要修就一次修好,拿磚砌上去,再不用和鄰家那頭豬費口舌了。

就定了砌磚牆的事。接下來分工,因為二女婿是個教師,對這些事也不懂,所以主要都交給大女婿去辦,一是聯係工隊,說好雨一停就開工;二是趕緊把磚先定了,聽說這段時間好多人家牆都塌了,縣城附近還有連房子也倒了的,磚瓦窯雨天又停工,磚肯定緊俏。算了一下,單麵牆,長不到五丈,高不到丈五,二四的磚,大概得八千多塊磚。

傍晚,雨稍稍小了一點。害怕再塌,幾個人又把東廂房小間裏的東西搬到北房。裏麵東西也不少,一張大床,一個三人沙發,一套轉角家具和大衣櫃。大女兒問:給河東說了嗎?

紅雲說:沒有。你爸不讓說,怕河東分心。

二女兒說:能分啥心?這麼大的事,該給我哥說的。

河東排行老二。兩個女兒,一個兒子,一個比一個差了兩三歲,小時候整天打架,如今倒好,一個掛念著一個。明禮說:他是個書呆子,這事又指望不上他,給他說了能頂啥?再說他工作那麼忙,知道了,肯定想回家,想必假也不好請吧?

兒子河東是明禮的驕傲,大學一畢業,就分到晉北的一個電廠,從鍋爐運行工幹起,短短三年就到機關當了管理幹部,如今已經是一個什麼科長了。電廠這幾年效益雖然一般,但兒子孝順,沒少給老兩口錢,還接到他那兒住過一段時間。但河東是真忙啊,每天晚上回來都到十一二點了。老兩口在兒子家呆了半月,隻在一起吃過兩頓飯。媳婦說那還是你們在,平常一個月在家也吃不了兩頓飯。

大女兒也說:就是,要說的。這不眼看著就要花錢的事嘛,他不操心了,花點錢總應該吧。

又說到鄰家,明禮擔心,說:今個你媽和改改吵了一架,想修這堵牆,先要把鄰家穩住了。

紅雲說:怕她?我修我的牆,她能折騰個啥?

明禮說:你不想想,修牆,是要在人家那邊搭架子的。改改一鬧騰,你能安心幹活?

二女婿好不容易找到話,說:村裏咋還有這麼不講理的人,真是欠打,打一頓,就老實了。

紅雲說:可不敢打!改改都七十多歲的人了,還有什麼冠心病。整天想著法子訛人,前些時罵人家後巷蘭蘭,蘭蘭抽了她一耳光,在人家門口躺了一天,真到賠了她八十塊錢。

二女兒嘴巧,自告奮勇想去鄰家勸說。明禮搖頭,說:這事你們就不用管了。天都黑透了,趁著這會雨小,趕緊回家吧。

到了晚上,明禮給兒子打電話,輕描淡寫說了房子的事,河東果然想回來,明禮卻是不讓。河東就說:人沒事就好。那房子確是要修了,大約得花多少錢?

明禮是已經和紅雲盤算過了,想著既然收拾一回,索性把房上的瓦也全部換了。瓦是二十年多年前的老瓦,防水不好,也有不少破損。陽莊磚瓦窯去年新買了機器,生產新型機瓦,明禮早就看上了,不僅厚實,扣上也是嚴絲合縫。有幾家用過的,都說不錯。磚三毛多錢一塊,按九千塊磚算,得三千元。新型機瓦不知道價錢,但肯定便宜不了,先算兩千塊錢吧。再加上沙子、水泥、吊頂,包括後期用的塗料、大白粉等等,也先按三千塊錢計劃。工價漲得厲害,聽說如今在城裏做個小工,每天也能掙個百兒八十的,再算上四千;加起來,一共得要一萬二三吧。

河東在電話裏沉吟了一會,說:這樣吧,明個你到陽莊信用社辦個銀行卡,把卡號告訴我,我先給你彙上一萬。如今彙款挺快的,也就是三五分鍾的事。

明禮說:錢倒不著急——家裏也還有錢,信用社也有,隻是都存了定期。我給你打電話,就是讓你知道這個事,別擔心。

放下電話,紅雲說:河東一下子往家拿一萬,媳婦知道了,兩個該不會吵嘴吧?

明禮知道兒子家裏由媳婦管錢,以前每次孝敬,都是媳婦把錢給了紅雲,河東背地裏再悄悄塞上一千兩千的。明禮有點瞧不上,當麵說過河東,好歹你也是個大學生,還當著科長,家裏應該你掌權的。紅雲倒很開明,私底下勸明禮,隻要小兩口安安生生過日子,管他誰當家誰管錢的。

有了兒子在經濟上做支撐,明禮心情挺好,就說:不會吧,媳婦也是知書達理的人,這點道理應該懂的。

也是,世上還有幾個鄰家那頭豬?紅雲說,你說咱一輩子積德行善的,咋就攤上了這麼一個鄰家?

明禮說:甭一口一個豬的,人不好輩分在,外人聽見要笑話的。

紅雲說:外人誰管這號閑事,你一天就是給旁人活的?再說了,要笑也是笑她,一點臉麵也不要,這種人還活個什麼勁?

明禮說:說正事吧。我想明個到陽莊去找元方,讓元方去給鄰家好好說,等雨一停就開工。

明禮有他的考慮,自家的事還要靠自家人解決,就想到了元方。元方不光是和改改能說上話,更重要的是,元方在街上待著,接觸的人多,見識廣,遇事想得更周全,話也就會說得更妥帖。

紅雲說:既然是兩家的界牆,要修,也得兩家出錢。就讓元方這樣說。

明禮搖搖頭,說:隻要讓修,就謝天謝地啦。

紅雲說:我也知道鄰家那品行,舍命都不舍錢的,咱就這樣說嘛,叫她也知道占了誰的便宜。看明禮不吭聲,又說:你說二女婿還是教師,咋動不動就喊著打呀打的。

明禮說:跟河東一樣,都讀成書呆子了。村裏的事,比城裏複雜多了。

元方在開壽衣壽材鋪麵之前,雖然年紀輕輕,但已是當地有名的木匠。他的木工活,尤其是棺材做得漂亮。做棺材最好的木質是柏木,或者楸木,河東地麵上,這兩種樹木稀少,所以鬆木就算得上等木料。但不論啥材料,元方總要求主家一定要配一個柏木檔,也就是大棺蓋下麵的那塊小棺蓋,當地俗稱“長生木”。因為柏木紋理細膩光滑,材質堅硬,雕刻出的圖案線條清晰、層次分明、立體感強。在那一方長不過兩米、寬約六十多公分的天地裏,元方大展手腳。一般的木匠,也就是雕個福祿壽三星。元方不一樣,八仙過海,天官賜福,二十四子行孝圖,等等,四周祥雲繚繞,萬字福連綿不斷。你就拿了放大鏡去找,也尋不到接頭處。

尤其這萬字福,非常有講究,可以粗糙,但千萬不能斷開。斷了,就預示著棺材裏裝的這個人永世在陰曹地府,再也得不到輪回。所以當地的木匠,敢不敢承攬做棺材這種活,先要掂量一下自己雕萬字福的手藝。師傅就曾經給元方說過,他有一個師弟,在黃河邊的永樂鎮上給人做棺材,不知咋回事,萬字福雕壞了,沒辦法,在那兒補了一塊祥雲,即便這樣也犯了忌諱,一分工錢沒拿到,還被主家打了一頓。

壽木不光材質有不同,厚度也有差異,有三寸的、兩寸五的、兩寸的。此外,根據主家的要求,要有不同的形製,遇到家境寬裕、兒女孝敬的,還要給棺槨做重底,加支板,四周都要雕刻花草圖案。不論主家在壽木上投資多少,元方都是盡心盡力地把活做得精致、漂亮。活兒幹完了,圍了一圈的人看,拍一拍,嗡嗡有聲;搖一搖,紋絲不動,真是說不出的堅固結實,厚重氣派。那上麵的人物、鳥獸、花草,無一不是栩栩如生、活靈活現。

有老人在世為自己未雨綢繆的,也有家人突去臨時趕活的,不論啥情況,元方都能按期完工。做壽木在當地是一件大事,壽木完成了,也就是老人的房屋落成了,要舉行典禮的,主家的舅舅姑父姨夫都要趕到。這些人來時,須帶上酒水鞭炮,和蓋房子立柱上梁一樣,燒酒澆頂,鳴鞭放炮。元方就坐了上席,主家跪下敬過酒,舅舅姑父姨夫作陪,一通好吃喝。酒過三巡後,還要給匠人封禮,這是工錢之外主家的心意。一般來講,也就是一條毛巾,一個紅包。元方最初接到的紅包,也就是五塊、十塊,當然越往後紅包的分量越重。如今因為元方開了鋪麵,由做棺材變成賣棺材,主家來了看好,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用不上再封紅包。

河東地麵上,古風淳樸,雖然窮,但老百姓安貧樂道。不想到了上世紀八十年代末,世風突變,經商不再像以前那樣,遭到大家的低眼下看,頭腦活絡的村裏人相繼倒騰點雞毛蒜皮的小生意。陽莊街上,那個時候,還是鄉政府所在地,除了國營的飯店、招待所、百貨門市部,也有了個人開的雜貨鋪和飯店。元方就動了心思,想著木匠雖然體麵,掙得也不少,但總是一份苦力活,不如開個門麵,坐在那裏輕輕鬆鬆賺錢。做生意還要從自己熟悉的行當入手,就選定了壽材壽衣這個行當,不僅熟門熟路,而且絕對的獨一份。

元方是真有眼力,鋪麵開了不到五年,盤點一下,掙的錢比前多少年做木工都要多。就又開了一個壽材加工廠,買了電動的工具,招了兩個學徒,還把家都搬到了街上。幾畝地也租給別人去種,算是不下農民這份苦了。

雖然離開了村裏,但元方是柳家這一輩十幾個男丁中年齡最長的一個。他也主動承擔起這份責任,柳家有了什麼事,總是跑在最前麵。

元方奉命去了滿倉家,手上提了一箱牛奶,進門就爺呀奶呀的喊。一說到正經事,滿倉不出聲了,改改說:我就是不讓他修,他能把我咋?

元方笑了,說:奶呀,如今社會,各過各的光景,誰把誰都咋不了。問題是都是咱柳家的事,咱兩家鬥氣,外人在看笑話呀,你也是這麼大年紀的人了,為這事犯不著生氣。就讓我明禮叔修吧,人家修牆,也是給你修哩。一溜的磚牆砌上去,是他家的後背牆,也是你家的院牆,不比土壘的要好。

改改是有了便宜就想占的,也知道磚牆的好處,眼睛翻了兩下,說:要修也行,話得說好,這牆是兩家共用的,我如今是蓋不起。但將來壯壯要蓋房子,這牆得讓我靠。

改改算盤打得挺好,明禮把磚牆修好了,兒子將來起房,靠著這個後背牆,直接起三麵就可以了,少砌用料最多的一麵牆,能省不少錢呢。

元方說:奶呀,你也知道是兩家共用的界牆。修界牆都是有講究的,一家一半吧。

改改一聽要她出錢,又急了,說:想得美。我就是不出錢,我就是讓他一家修,修完了我還得靠。